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興 | 上頁 下頁


  我想去看看興隆街所栽的那棵紫槐,悠然地拉著架子車,不緊不慢,蠻有節奏。有節奏了,拉著架子車就不累,而且能欣賞街巷兩旁商店門頭。商店的門頭一個比一個洋氣,所謂洋氣就是有洋人的氣息吧,我也覺得門匾上寫著洋文好看,櫥窗裡擺著的洋酒瓶比白酒瓶子好看,貼著的那些廣告裡洋女人也好看。但是,我很快就發現了幾個門匾上和擺在門口的貨價牌上的字寫錯了,比如雞蛋的蛋怎麼能寫成旦?

  喂,出來,出來!我招呼著店裡的人出來。

  我說,這個字錯了!

  店裡人看著我,不以為然。我說是錯了,拿了樹棍在地上寫正確的蛋字,他說走吧走吧,拾你的破爛去!

  走當然走,但我又寫了一個蛋字。

  西安到底有多少拾破爛的,韓大寶沒有告訴過我,而一張報紙,也就是去買烤紅薯,那個小販包紅薯的一張報紙上,有一條消息說每天數百輛車從城裡往城外拉送垃圾。這消息讓我震驚也讓我興奮。收穫的麥子越多,麥草也越多,城市繁榮,垃圾也豐富嗎?那麼,有了垃圾,我們就能存活下去,垃圾越來越多,我們生活的質量就會提高。

  我們是垃圾的派生物。不,應該是城市需要了我們!試想想,如果沒有那些環衛工和我們,西安將會是個什麼樣子呢?

  這問題似乎沒人考慮過,沒拾破爛前我也不考慮,其實,世上有許多事都被疏忽了,每個人都在呼吸,不呼吸人就死了,可誰在平時留意過自己每時每刻進行著一呼一吸呢,好像從來就沒呼吸。

  我覺得這張報紙讓我有了一份莊嚴,就把報紙揣在了懷裡,而且想貼在五道巷賓館門前的報欄去。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賓館就奇怪了這個賓館的造型,它非常的高,呈六角棱狀。鄉下人初次進城都喜歡城裡的高樓,要一層一層數,我也不例外,但我數樓數出了癮也數出了水平和好處。在我第三次站在這個賓館前,驀然醒悟樓之所以是六棱,而正面的棱正對著對面而來的馬路這是為了避煞氣的風水,這時候,樓前的報欄前有四個老頭在讀報,讀完了,你給我揉脖子我給你揉脖子,歎息著頸椎病坑苦了他們。我也就告訴了他們數樓:雙肩使勁往後擠,脖子盡力往上拔,從樓底往樓頂數層,再從樓頂往樓底數層。數,再數。脖子舒服了吧?老頭們當然對這數樓的療法感興趣,說:這不是讓我們成鄉下人嗎?嘿嘿,人活過五十歲了是不分美醜的,活過六十歲了是不分男女的,得了頸椎病還分什麼城裡人鄉下人?!

  現在,我在賓館樓前沒有見到那四個老頭,是他們等一會兒才出來嗎,極迅速地將那張舊報貼在了報欄上,然後拉架子車到了一旁,坐下來吃我的豆腐乳。

  我的懷裡一直要裝著豆腐乳,用油紙包著,旁邊放一根牙籤,沒事了就掏出來品嘗。這派頭是我的獨創,它受啟發於收購站瘦猴的小酒壺。瞧呀,用牙籤戳一點兒放在嘴裡,豆腐乳不要沾牙,就放在舌尖上,然後嘴和鼻子皺皺,把牙籤輕輕抽出,那個享受呀,真是誰吃過誰知道!五富說那能頂饑頂渴嗎,連糞尿都不攢的。嗨,狗啃骨頭有多少肉,為的就是咂個味呀!這比喻有些不好。該怎麼說呢,人總是有個精神滿足的,品嘗豆腐乳和聽音樂一樣呀……可憐的五富他不懂音樂。

  我品嘗豆腐乳的時候,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但路上竟然一時沒人,我就往樓上望去,十層,十一層,十二層……十五層上有人竟拿一個小鏡子,太陽從鏡子上反射下來一塊白光在我身上亂跳,像是白蝴蝶。那是一個姑娘,她在給我笑。

  她給我笑啥的?

  西安城裡的美女很多,尤其當你正走的時候,突然從某酒店出來了三四個,都是一米七以上的個頭,都是瘦臉蜂腰長腿,都是鮮亮的衣著,橫著一排兒過來,我就被鎮住了。我雖然心裡不斷地告誡自己:坦然點,坦然!和她們擦身而過,仍緊張得手心出汗,不能看她們的臉,卻看見了一雙雙高跟皮鞋和高跟皮鞋裡精緻的腳。她們的腳趾卻是二拇指長。

  我和五富曾經議論過城裡的美女,我對美女的觀點是美女如同那些有成就的政治家、哲學家、藝術家一樣都是天人,她們集中在城裡,所以城裡才這麼好。但五富哼鼻子,他說城裡的女人哪裡有清風鎮的女人好呢?他強調女人要胖,胖奶胖屁股。我說你是吃肉呀,揀肥的?五富說你沒結過婚,喝酒圖個醉,娶老婆圖個睡,胖老婆睡著像鋪了棉花褥子。五富事事都依著我的,唯獨這一點上敢和我爭執,他以為他是結過婚的。算了吧,五富,清風鎮的鎮長整天琢磨啥呢,琢磨著哪一日了能當上縣長,他想過當國家總理嗎?做夢也沒想過!我甚至還要舉例說焦大是不愛林黛玉的,但五富只讀到小學就輟學了,他肯定不知道《紅樓夢 》,對牛彈琴,我就不說了。

  我在輕賤著五富的時候,腦子裡總浮現著一個人,這人是誰,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就在興隆街北頭巷裡的那家美容美髮店裡。我常常驚歎白天街上那麼多的人晚上怎麼就全沒有了,如中藥櫃屜的高樓房間,從來就沒有誰走錯了門嗎?三五結群的美女震撼了你,你在驚慌失措裡雖然有萬般想像,但她們瞬間就消失了,你只看見天上有美麗的雲朵,而雲朵裡飄動的,你永遠抓不到也記不住。美容美髮店的那個,她是固定的,似乎是要把所有美女固定成一個具體的形象就在美容美髮店那兒。她高個,瘦瘦的平肩,一雙長腿跳躍著走路,鼻樑上有些雀斑。正是有了這些雀斑,我覺得不是了菩薩,她更真實,使我能生出愛憐之心。

  怎麼一想起這個女人我就文雅了,腦子清晰,思維活躍,像是在中學時寫作文,有了這麼多優美的詞句。

  十五層樓上的姑娘在給我笑。她臉圓圓的,不像美容美髮店那女的瘦長。我也回她一個笑,得有禮貌呀。

  姑娘喊:劉高興,劉高興你上來,我這兒有廢煤氣灶!

  她竟然也知道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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