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二一〇 | |
|
|
跟後卻放下了背簍,就勢躺在了地上,他臉色蒼白,像糊了一張紙,叫著婆。婆看著他的口形也叫著跟後,叫聲是那麼高,說:跟後你咋啦,你是要狗尿苔背背簍嗎?跟後點著頭,頭就耷拉在地上。狗尿苔不肯背。跟後又說了一句:我怕是不行了,狗尿苔。 狗尿苔這才看了跟後一眼,聽乾兒子在說他大在路上要屙哩.蹴在地裡就是屙不下來,他用手在肛門裡摳,摳是摳出幾顆幹糞蛋了,卻摳裂了肛門,血流了一地,就趴在那裡睡了半天。狗尿苔便去背背簍,背簍大,一背起來,簍底就搕打著腿彎子,他說:這陣尋著我了?你給霸槽掮鍁的時候,叫你你連吭一下都不吭聲!跟後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提不成那事啦,不提啦。狗尿苔說:鎮上有啥消息嗎?跟後說:啥消息?狗尿苔說:你給我再裝糊塗,我就不背啦!跟後說:你是說公審會嗎?狗尿苔說:啥公審?槍斃會!跟後說:嗯,聽說就這幾天哩。狗尿苔說:你說真能槍斃嗎,霸槽就真的要槍斃呀?!狗尿苔說:那還用說,鐵板上釘釘子的事!跟後說:唉,他一棵包穀菌苗才要長成個樹呀!狗尿苔說:包穀苗苗能長成樹?!跟後捂著了屁股,靠在了滿是牽牛花蔓的石獅上,肛門又流出血來,流在了腳脖子上。 第二天的早晨,狗尿苔提了半桶生尿要潑到自留地的麥上去,一隻蛤蟆就趴在巷道,他就跺著腳,跺一下蛤蟆往前蹦一下,竟撞著了一家院牆和院牆外的榆樹之間結成的蜘蛛網,那只胖胖的蜘蛛從網上掉下來,但沒有掉在地上,牽著一根絲在那裡晃過來晃過去。早晨碰上蜘蛛是這一天要有重要的事發生,這是古爐村人人都相信的事,但狗尿苔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呢?狗尿苔說:蜘蛛,蜘蛛,你知道了什麼?胖蜘蛛攀著絲上到了樹枝上,狗尿苔還生氣著蜘蛛不告訴他,樹枝上卻掉下了另一個蜘蛛,掉在地上就死了。 牛鈴曾經說過,雄蜘蛛都瘦小而雌蜘蛛卻肥胖,雄蜘蛛一生都在謀算著把它的那個東西插到雌蜘蛛的身體去,但一旦它把那個東西插進了雌蜘蛛的身體裡,它很快就死了。狗尿苔看著死在地上的蜘蛛,蜘蛛是瘦小的,想著是不是它剛才和那個胖蜘蛛那個了?這是真的嗎,他想問問別人,而巷道裡沒有人,在巷口的一個碌碡上坐著老順,老順拿著一個碗,碗裡是和好的炒麵,沒有吃,卻用手捏著炒麵團搓著,搓成細條了,就在碌碡上擺起來,擺的像個小塔,像個饃饃。 狗尿苔說:叔,老順叔,雄蜘蛛和雌蜘蛛一那個,雄蜘蛛就死了,真是嗎? 老順好像聽不著,專注地做他的事,在碌碡上擺了一疙瘩,又去另一個樹根上擺了一疙瘩。 狗尿苔說:嗨!你弄啥呢? 老順說:弄屎哩! 擺出的炒麵疙瘩不是像塔,也不是像饃,和屎一模一樣。 狗尿苔說:屎? 老順說:你吃呀不?吃屎! 狗尿苔認定老順是瘋了。他不再理睬瘋子老順,想著瘋病是不是傳染的,就像疥一樣,來回瘋了又瘋了老順。狗尿苔到了自留地,地裡的露水立即打濕了褲腿,他一勺一勺把尿水潑了,一股小風就走近了,在地砸頭卷了一個細細的風柱子。這時候遠處的公路上突然地湧現了一大群人,就都在小木屋那兒。小木屋還在,卻沒有了門也沒有窗子了,門前還堆著縣聯指人設哨卡的石頭,那橫著的榆樹還一直沒抬走,被掀滾在路旁的地頭上,許多人就站在石頭和榆樹上。從屹岬嶺轉彎處的公路上還有人一溜帶串地下來,而烽火梁那兒公路上也黑壓壓地有了人群。狗尿苔說了句:真要有重要的事發生了?!提了尿桶就跑。在村道裡,擺子在敲鑼,擺子的腰總算好了,擺子又活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在喊:全體社員都聽著,吃過飯都到河灘去!沒吃過飯的趕快吃飯到河灘去!今日召開公審大會啦!狗尿苔才要問個究竟,擺子已轉過三岔巷去,而留在這條巷道裡的聲從東牆撞到西牆,從西牆又撞到東牆,狗尿苔也只是聽清了:全體社員都聽著…… 村道裡有人從院門出來了,這一家的問斜對門的,那一戶的又問隔壁的,他們似乎沒有看到狗尿苔,好像過來的是一隻狗一頭豬,或者是一股風,狗尿苔有些生氣,也後悔出來沒有帶火繩。但是,即便他們要問他,他又知道什麼呢,能回答什麼呢,他就一邊從巷道裡走,一邊乍著耳朵聽。聽到的是:下河灣西川村東山窪的人都來了,鎮河塔那兒的人都擠疙瘩啦!——呀,他們咋到咱這兒?——要公審的都是咱古爐人麼。——公審誰?——還有誰?——要槍斃天布和霸槽嗎?——可能吧。——爺呀,古爐村要死多少人呀!還有誰,還有誰,會不會要還逮捕些紅大刀和榔頭隊的人?——這說不來麼。——爺呀爺,咱古爐村完了,西山埡村五十二年鬧暴亂,從此一溝成了暴亂村,咱要成文革村了。——暴亂和文革咋能扯到一起,文革好,文革萬歲!——萬歲,萬歲!可古爐村死這麼多人,死一人了他後人是幾代都翻不了身的呀,完了,完了,古爐村啥都沒有了!——還有瓷貨麼。——是有窯哩,准又再會燒窯?就擺子嗎?——還有狗尿苔,讓狗尿苔燒! 狗尿苔終於聽到有人說到他了,但他們又是戲謔他,拿他取笑,狗尿苔說了一句:我明年就上學呀,你以為我將來就燒不了窯?!朝地上呸了一口,提著尿桶往家裡走去。但牛鈴在叫他,大聲地叫,只有牛鈴永遠是熱乎他的。 牛鈴是和兩個背槍的人在杜仲樹下說什麼,喊著他的名字跑過來時還回頭說:往左邊巷裡走,在堆著照壁砌下來磚的那個院門就是。狗尿苔看著背槍的人走進左邊巷了,問牛鈴:那是誰背的槍?牛鈴說:我不知道,是公審來的人吧。狗尿苔說:他們問你啥呢?牛鈴說:問天布家在哪兒?狗尿苔說:是來抓天布的媳婦呀?牛鈴說:他們說要去天布家讓繳子彈費呀。狗尿苔說:繳子彈費?槍斃天布還要讓他家繳子彈費?!牛鈴說:這你不知道了吧,凡是被槍斃的人都要繳子彈費哩。狗尿苔心裡一緊,渾身一陣發麻,他說:哦,哦。轉身又走,連尿桶也忘了提。牛鈴卻說:你不去河灘呀?狗尿苔說:能不能去?牛鈴說:現在沒榔頭隊也沒紅大刀了咋不能去?你哪兒沒能去過?!狗尿苔說:沒有榔頭隊和紅大刀了,那我才不能到處跑了,我又是四類分子的狗崽子了麼。牛鈴說:這倒也是,可你不去看看天布和霸槽了,就再也沒有天布和霸槽了。狗尿苔又站住,最後還是被牛鈴又拉著走了。 公路上正好又開來了十幾輛卡車,每個卡車上都貼著「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大幅標語,車上背槍的人就押著五花大綁的犯人,狗尿苔壓根兒沒有想到前邊的車上押著的天布和霸槽,後一輛車上押著的是馬部長和胖子,再後邊的車上押著的卻是守燈和麻子黑。 怎麼還有麻子黑和守燈?牛鈴說:聽說他們也成立了造反兵團,借過三個信用社的錢,在借黃柏岔信用社錢時,營業員不借,他們就當場把營業員打死了。狗尿苔說:麻子黑手裡有幾條人命了,他殺多少人我都信的,守燈也會殺人?牛鈴說:四類分子本來賊心就不死麼。狗尿苔不言語了。牛鈴說:哦哦,我不是說你,我說守燈哩。狗尿苔不上牛鈴的怪,他要從人群裡擠過去看守燈,但卡車廂後邊的擋板打開了,犯人被推了下去,狗尿苔看不見了犯人,他聽到有慘叫聲,立即也聽到有罵聲:還知道疼呀?站起來,配合好,配合好了一會兒一槍打在腦袋上你就不疼的,要不配合,多打幾槍,你才知道啥叫疼了!人群就呼地往後退,退過來的人踩著了狗尿苔和牛鈴的鞋,他們就倒了,人群還在往後退,有人就也倒在了他們身上。狗尿苔喊:踏人啦,踏人啦!人群卻又向前湧去。等他們爬起來,公審會已經開始了。他們看不到公審台在哪兒,犯人又如何站著,看到的只是人群的屁股和後背。要從腿縫間鑽進去,鑽進去不到一米就鑽不進去了,狗尿苔給一個大個子說:讓我爬到你肩上。那人說:你來上我頭上來?!牛鈴就拉著狗尿苔往小木屋那兒去,小木屋沒了窗扇的窗臺上都站著人,牛鈴便從後牆爬上了屋頂,狗尿苔怎麼也爬不上去,牛鈴說:我看見啥了給你說。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