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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政訓班的人是不能出窯洞的,只有出來吃飯,吃完飯上廁所,而狗尿苔因為要喂豬,狗尿苔是可以自由地出進的。狗尿苔眼快腿勤,別人倒不彈嫌他,還經常有人給他些炒麵、紅薯片子和柿皮,他便把這些東西放在窯洞裡,想婆的時候,拿出來一點吃了。頭一天夜裡,風呼呼地響,窯洞裡只有一堆麥草,狗尿苔就把麥草騰得虛虛的,又掏出一個洞,自己鑽進去睡。半夜裡迷迷糊糊覺得麥草洞塌了,用手一摸,身子這邊一個肉乎乎的東西,身子那邊一個肉乎乎的東西,腳一蹬,又蹬著一個肉乎乎的東西,知道是三頭豬也是嫌冷,全擠到麥草洞裡來了。來就來吧,麥草撲塌下來,零亂地蓋在他們身上,他繼續睡他的。但是,狗尿苔後來就把豬趕走了,因為豬在打鼾,鼾聲像吃食那麼響,他就睡不著了。把豬趕走,還是睡不著,豬的鼾聲讓他想到是這麼香!然後便把那些吃的東西藏在麥草堆下邊。藏好了,便警告著豬:誰要敢去偷吃,看我怎麼收拾你!豬卻哼哼著臥到窯洞口那兒,把黃瓜嘴往洞壁上蹭。狗尿苔畢竟是不放心這些饞嘴貨了,又從麥草堆裡取出了炒麵、紅薯片子和柿皮,放到了洞壁上那個原本放油燈的小窯窩裡,可放在小窯窩裡又怕誰進來發現,抓了一把麥草又蓋上。

  中午是灶上的飯熟了,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都去吃飯,他們的飯好,殺了豬有肉吃,那是一人半碗的肉,吃得嘴角往出流油,他們卻興高采烈,說著文化大革命的好處,盼著文化大革命永遠地進行下去,也盼著紅大刀逃跑出去的人也可以再回來,回來一個打死一個,他家的豬就能名正言順地吃了!好飯好菜政訓班的人是吃不上的,狗尿苔當然也吃不上,他坐在窯洞裡往外看,他給豬說:吃啥還都不一樣屙屎嗎?吃得越好,屙屎越臭!豬就都不往外看,它們的額顱皺著,皺著深刻的紋。狗尿苔立即知道它們犯愁著自己的命運,他不再說什麼,把身子背向了窯洞口。

  縣聯指的人和榔頭隊的人吃過飯了,才開始給政訓班的人做飯,狗尿苔就去廚房那兒要給豬端泔水,戴花正刷鍋,說:你還沒吃哩倒要給豬喂了!要把刷鍋水倒到木桶裡,狗尿苔說:那刷鍋水裡有油花花吧?戴花看看四下無人,把半碗剩菜倒在桶裡,悄聲說:當然有油花花,快提了去。狗尿苔說:我不要油花花。戴花說:咹?狗尿苔說:不能給豬喝油花花水,豬吃豬油嗎?戴花說:人都殺人哩,豬還不吃豬油花花?!快提走,豬不吃了你也不吃?狗尿苔就提了桶出來,戴花站在廚房門口了,大聲地說:狗尿苔,你碎髁這一喂豬,我就擔不了泔水回去喂我家豬了!

  狗尿苔把桶提到窯洞,三頭豬哼哼哼地就跑過來,狗尿苔說:不急不急。他從桶裡撈出了那倒進去的半碗菜,有蘿蔔,有紅薯粉條,竟然還有一片帶毛的肉,他把肉上的毛拔了,先吃起來,再把泔水倒在豬食盆裡,豬聞了聞卻不吃了。狗尿苔說:咋不吃,不想見那豬油花花?他把盆子裡的油花花用嘴吹,吹到了盆沿上,他想再吹出盆沿,卻覺得可惜,要趴下去自己吸吮,又覺得那個,他說:都背過身去,不要看!豬全背過了身,尾巴在搖,他極快吸吮了那些油花花,再把豬喊過來,說:我知道你們見不得油花花,我把它吹到地上了,現在喝吧。但豬喝了幾口,就又不喝了。

  這個中午,狗尿苔在展開的麥草裡睡了一覺,睡得涎水都流出來,他做了一夢,夢見豬在給他說:我們不吃食了,堅決不吃食了,吃得越多,長得越快,那越是離殺不遠了。醒來看豬,豬食盆裡的食真的沒吃,三個豬全臥在那裡。他說:是不吃食啦?豬哼了一下,哼得有氣無力。他說:唉,你們是豬麼,是豬少得了讓人殺嗎?豬卻突然在窯洞裡亂跳亂叫。狗尿苔沒有打它們,也沒有罵它們,看著它們使性子,可拿眼看著看著,這三頭豬竟就是天布灶火和馬勺,當下嚇了一跳,再看時,豬還是豬,就揉揉眼,覺得自己看花了,卻想著了灶火和馬勺死了,那天布在什麼地方呢,是不是也死了?古爐村的人死了都埋在墳地裡的,那馬勺沒有埋,不知道還在石磨那兒或者扔到了河灘,灶火什麼也沒留下了,天布看樣子死後也難埋在古爐村的墳地裡,他們就像這三頭豬,都要埋在縣聯指和榔頭隊人的肚子裡嗎?

  狗尿苔從窯洞裡走出來,不知怎麼,總是往中山頂上望一眼,山頂上沒有了山神廟,也沒有了白皮松,他站在那裡要站半天。他越來越想到政訓班那個窯洞裡去看看,就假裝著去上廁所,經過了那個窯洞口,停下來朝裡看了一眼。窯洞口看守的就呵斥:看啥哩?!狗尿苔趕緊走過。有時,看守卻要他進去提尿桶,沒吃飯的時候,政訓班的人都得在窯洞裡的尿桶裡尿尿,狗尿苔一進去,所有人都拿眼睛看他,灰暗的窯洞裡,眼光都發綠,就像是夜裡的一群狼,看得狗尿苔起一身的雞皮疙瘩。但狗尿苔過一會兒就又想去政訓班窯洞,他給看守套近乎,從廚房裡拿了燒著的柴頭子來給看守點火吃煙,他說:要不要讓我去倒尿?看守說:你咋恁愛倒尿的?狗尿苔說:嫌臭著你麼。看守說:是臭,狗日的到底是壞人,尿出尿就是臭!狗尿苔就進去了,他是要看一眼支書的,支書就坐在窯洞角,總是閉著眼,好像一直在睡。狗尿苔咳嗽了一聲,扔下一把麥草,麥草裡是幾片紅薯片子。支書一動不動,他提了尿桶要走了,支書卻說:吐痰吐到窯外去。

  已經是一連著幾天了,豬仍是不好好吃食,拉上山時身上還胖胖的,現在都生了紅絨,脊樑骨暴起來。馬部長到窯洞來看過一次,她是準備再選一頭豬要殺掉的,但她皺著眉頭說:你咋把豬養成這樣?狗尿苔說:豬不長肉麼,我有啥辦法?馬部長竟然不嫌髒,蹴下來揣豬肚子,又掰開豬嘴看,狗尿苔就過去拽豬尾巴,豬的四個蹄子蹦起來,馬部長掰不住了豬嘴,把手放開了,說:你拽豬尾巴幹啥?!狗尿苔說:我讓你看豬拉啥屎哩。馬部長說:我學過獸醫我不知道咋看豬?她走出窯洞,給胖子說:豬太瘦,加上料好好喂幾天了再殺!馬部長一走,狗尿苔和豬都高興了,狗尿苔突然想倒立,牛鈴會倒立的,他一直沒學會,他就誇地雙手撐地把身子舉起來,舉起來快要往前掉了,用力往後一擺,身子靠在了洞壁上,他成功了!成功的狗尿苔眼睛往上看,看見了三頭豬在比賽著跑,它們在窯洞裡轉圈子,轉著轉著,速度慢下來,一個竟身子立直用後腿走路,另外兩個也身立直用後腿走路,後來他支撐不住了倒下來,三個豬也支撐不住倒下來,他們倒在一起,他爬起來了它們還臥著,他就給它們撲索著肚子,它們舒服得四腿乍開來,哼哼不已。

  狗尿苔說:你們對著哩,不吃就不長肉,不長肉就殺不了。

  豬呵呵呵地笑。

  狗尿苔說:你們不吃,那我也不吃了,不吃也就該放我了。

  豬卻用嘴拱狗尿苔,拱得他坐不住,天布家的那頭豬還一口噙住了他的耳朵。狗尿苔說:咋啦,不讓我走啦?豬立即鬆開口。狗尿苔說:啊好,啊好,我不走,餓成乾柴棒了我也不走。

  狗尿苔給豬說著,從小窯窩裡取出了紅薯片子吃起來,他自己吃一片,給豬吃一片,他嘎嘣嘎嘣咬著響,豬也嘎嘣嘎嘣咬著響,很快把那些紅薯片子吃完了。豬還在看著他,並且還跑到小窯窩下往上看,狗尿苔說:沒了!把小窯窩上的麥草取下來,說:真的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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