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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古爐村南口打起了混仗,榔頭隊在窯場上看見了,一聲地喊,霸槽正在窯洞裡拔嘴唇上的鬍子,他不允許鬍子長上來,用手摸著一根兒了,就拔下來,聽見喊叫,提了榔頭跑到窯場塄上,抬腳就要下,跟後把他拉住了,要不是跟後拉,那一腳下去,人便掉到了塄下。霸槽被拉住了,才清白是自己太激動也太急了,以為那個土塄是一個坎兒似的,但他在那裡喊:下山下山,日他媽的,古爐村是咱的家園,誰拿了咱的讓他還回來,誰吃了咱的要他吐出來!眾人就都揮著榔頭往山下跑。從窯場到山路上要繞一個斜漫道子,又窄又陡,雪落了一層,差不多的人往下跑著就滑倒了。這一滑,有的從斜漫道上跌在了道下的溝臺上,有的趴在道上鼻青臉腫,一時將聚起來的勁兒散了,再爬起來,肚子饑著,身上發冷。霸槽說:守燈哩,叫守燈!守燈就過來,守燈說:我正要找你說話呀。霸槽說:想說啥?守燈說:我想回家。霸槽說:回去再到紅大刀?!守燈說:我是怕挨鬥,他們讓我人,我才人的。霸槽說:怕他們鬥就不怕我們鬥啦?守燈說:榔頭隊要我人,我也入。霸槽說:你想人我還要考慮哩,現在先把你的褲子襖脫下來!守燈說:這冷的天。霸槽說:脫下來!霸槽就對著在漫道上連爬帶滾的人喊:把守燈的衣服扯成條,在鞋上纏上了往下跑,別讓人家看到咱們榔頭隊的熊樣!他自個並沒有等著用布條纏鞋,像一塊石頭滾下去一樣,沖到了眾人的前邊。

  榔頭隊沖到了山下的路口,路口上只剩下了明堂、看星和本來。明堂就擔心紅大刀的人都去了村南頭,萬一榔頭隊從窯場下來了難以守住路口,便一面讓看星去村裡喊還呆在家裡的人,一面他和本來從窯神廟裡提了幾桶水往路口外的斜道上潑,盼著水能結成冰,使榔頭隊的人下來立腳不穩,他們就可以趁機打退。但水潑上去,並沒有結上冰,明堂倒是弄得渾身的衣服都濕f,便去窯神廟拿一條被子披上。披了被子剛出廟門,迷糊揮著那根沒了榔頭疙瘩的木棍已經從坡路上跑了下來,明堂去拿那木板刻成的刀,三把木刀架著還支在火堆後邊,一時拿不及,就從地上抄了個鐵鍁,大聲說:你不要過來,過來我就拍你!迷糊說:你拍呀,拍呀!木棍就打了過來。那木棍用力太猛,半空裡將雪打成了一股,噴在明堂臉上,明堂眼一眨,覺得木棍過來,急一閃,迷糊撲了個空,差點跌倒,明堂拿鍁就拍,拍在了迷糊的屁股上。狗日的迷糊有挨頭,竟然還不倒,再要拍,迷糊已轉過身,雙手舉了木棍擋住了鐵鍁,咣的一聲,兩人手都麻了,咬著手撐著。這一撐,撐了個人字形,勢均力敵,倒一動不動了,後邊的人就一哄跑過了路口。本來破了聲喊:榔頭隊下山了!榔頭隊下山了!榔頭隊下……。一棍戳在了腰裡,人在雪上滑出了幾尺遠,就勢便往村道裡跑,一夥人就狗一樣攆了過去,

  明堂和迷糊還在撐。迷糊說:你撐不過我,我扳倒過你手腕子!明堂說:扳不過你手腕子,我卻能撐過你!迷糊說:啊呸!一口痰吐在明堂的臉上。明糊說:啊呸!一口痰也吐在迷糊的臉上。迷糊齒咧著在使勁把木棍往下壓,壓得明堂舉著的鐵鍁沒動,腰卻往下縮。明堂咬著牙子,五官就全往左挪位,又慢慢地腰挺直起來。然後你推著我過來,我推著你過去,地上的雪先還是白白一層,後來土和雪拌在一起,就成了泥漿。迷糊說:你腳蹬了石頭!明堂說:你也蹬麼!迷糊那邊沒有石頭可蹬。迷糊說:有種你不蹬石頭麼!明堂說:我就蹬!兩人再也沒了力氣,便都不說話了,只是吭哧吭哧喘氣。但是,明堂的大腿側突然癢起來,癢得錐兒錐兒的,手騰不出來去撓,兩條腿合併了要磨搓一下,迷糊猛一用勁,把明堂壓倒了,一腳踢在襠裡,明堂在地上滾蛋子。迷糊說:你癢了吧,老子也癢!他褲爛著,拿手就在那裡撓。冬生正好跑過來,見迷糊打倒了明堂,舉著一把木刀就砍,迷糊撓得得意,還抵頭往下看哩,木刀砍在肩上,就轉了一圈倒在地上。冬生說:你狗日的還看毜哩!撲過去壓住,一屁股坐在迷糊臉上,說:看麼,你看老子的毽!使勁扳迷糊的腿,迷糊的鼻血就流出來,不動了。冬生把迷糊的腿放下,迷糊還是不動,像死了一樣.,冬生站起來,說:狗日的死:『!迷糊卻說:沒死!冬生上去踹了一腳。迷糊說:我沒吃飯,吃了飯看誰能打過淮?!村裡起了哭聲,明堂和冬生不再打迷糊了,抓了一把泥和雪往迷糊嘴裡塞,說:吃你媽的×去!拔腿往村道跑。明堂說:哥,謝你啊!冬生說:不謝我,謝我娃!明堂說:謝你娃?冬生說:我在屋裡正睡哩,我娃翻豬圈牆,掉到豬圈裡f,哭聲把我吵醒來,醒來聽見村裡吵鬧,才知道榔頭隊沖下來了。這時候,幾個人沒命地跑過來,明堂和冬生還沒看清是誰,橫巷裡有人在喊:來人,來人呀,磨子讓人捅了!兩人趕緊跑進橫巷。

  橫巷裡,磨子倒在面魚兒家院門口。面魚兒老婆見磨子跑過來,是個血人,而且身後地上一道血點子,突然就倒在她家院門口,就叫:磨子,磨子!去把磨子往起拉,磨子沒有拉起來,磨子的肚子上一個血窟窿,腸子都流了出來,用手去捂,把腸子往肚子裡塞,塞進去又流出來,她就嚇呆了,乍著手不知咋辦,只有喊叫。磨子還能說話,磨子說:你取個碗來扣。面魚兒老婆就進屋拿了個碗,反扣在磨子的肚子上,要尋東西再套住,又一時尋不下,就撕自己的裹腿帶子,把碗和腰勒在了一起。

  善人從山神廟下來的時候,磨子還在路口,把一背簍柴禾往火堆上添,媳婦來說他家的炕面坍啦。磨子說:咋坍啦?媳婦說:不曉得咋就坍啦。大夥還笑:咋坍啦,你兩口子折騰麼!媳婦說:他有那本事就好了!大夥就說:哇,磨子沒那本事?媳婦說:他這些天啥時回去過?磨子始終嚴肅,說:好了好了,正經事多哩!跟了媳婦回去,果然是炕中間坍了一個窟窿,覺得奇怪,便去葫蘆家借了兩頁炕面子坯,在院子裡和泥要修補。外邊打鬧起來,他也是以為榔頭隊下山了,急忙跑去路口,才知道村南頭來了金箍棒和鎮聯指的人。又跑去村南頭,混戰裡拳打腳踢地撂倒了幾個,再把三個攆進一條巷子,就看見巷子那頭站著戴花,便喊:攔住狗日的,攔住!戴花沒有攔,腳手亂乍,哇啦哇啦叫喊。磨子跑過去,埋怨戴花不攔.只要稍稍攔一下,他就攆上那三個狗東西了。戴花卻只顧說自己的,說有人進了她屋,說她是出來看動靜的,看著害怕又跑回去,說她進了廚房咋就看見那個裝糠的甕上草帽在動,她是用草帽子蓋著甕的,說她以為甕裡鑽了老鼠,一揭草帽,草帽竟然戴在一個人頭上,這個人他不認識,嚇得她就又跑出來了。磨子問:人呢?戴花說:還在屋裡。磨子就往屋裡走。戴花說:你一個人不行。又瘋了似地哇啦哇啦叫喊,便跑來了馬勺六七個人。馬勺的額頭上一個青包,夾襖的一個袖子被撕破了,剩下一半,一見磨子,哭喪了臉說:磨子,磨子,這弄成啥事了嘛!磨子說:他們來了多少人?馬勺說:上百號人。榔頭隊也下來了。磨子說:不敢讓外村人進來,天布呢?灶火呢?馬勺說:天布領人在村南頭,灶火他們去打榔頭隊了,一股子金箍棒的鑽進東斜巷,我們一路攆了過來。戴花你屋裡鑽了幾個?戴花說:我看見了一個。幾個人哐哨就踢開門往裡沖,說:一個人?把狗日的腿卸下來!戴花卻拉住了馬勺,說:不敢在屋裡打,一打開就把屋裡盆盆罐罐都打碎了,轟出來打,轟出來打!院子裡就一聲喊:狗日的給我出來!但藏在屋裡的人就是不出來。馬勺說:不會是黃生生吧,那狗日的熟悉咱村的。磨子說:黃生生也來啦?馬勻說:是來啦,還有麻子黑。磨子說:麻子黑?他咋回來的?!馬勺說:日他媽監獄是咋弄的就能讓他回來!狗日的眼睛都是紅的,見淮打誰,回村報復來啦!磨子擰身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那我去找他!

  磨子跑了幾條巷,差不多巷裡都有人,不是紅大刀的一夥入圍著金箍棒的幾個人打,就是紅大刀的人又被榔頭隊的人攆著跑。凡是紅大刀人得勢的,他只問: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兒?而紅大刀的人失了勢,他就撲過去幫忙,故意引得三個四個過來攆他,邊打邊退,退到杜仲樹下了,一腳將前邊的那個踢得碰在樹上,再壓在地上,另外的三個輪番進攻,來一個,打一個,嘰裡哇嗚地都打跑了,再把地上的揪起來,問: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兒?那人門牙丟了,不吭聲,眼瞅在地上尋牙。他說:尋你媽的×哩,要尋就多尋一顆!一拳又朝嘴上打去,真的是一顆牙又沒有了。磨子說: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兒?那人卻從懷裡掏出一張毛主席畫像,嘩地抖開,擋在臉上。磨子說:喲,你還會這樣?!一腳踢在腰裡,那人滾了一下,再一腳踢在背上,那人再滾了一下。斜對過的院子裡,三嬸一直趴在門縫往外看,開了門說:磨子,磨子,不敢打了,再打就出人命呀!磨子說:這你甭管,快進屋去!還是問:麻子黑呢?那人終於說:麻子黑是誰,我不知道麻子黑。磨子說:你是哪兒的?那人說:我是下河灣的。磨子說:除了下河灣的還有從哪兒來的?那人說:有洛鎮的。磨子想,麻子黑可能和洛鎮的人一塊來的。突然那人抓了一把雪猛地砸到磨子的眼睛上,翻起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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