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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狗尿苔通知了十個人,人都不信支書要開會,狗尿苔發咒說是支書要開會的,他若說謊他是狗,這十個人就疑猜著可能世事又變了,倒要看看支書開什麼會。支書就在他家的院子裡拿出了十多張報紙,並沒有讀報紙,而是拿出一張了,講這張報紙上登的是中共中央對抓革命促生產的指示;又拿出了另一張了,講這張報紙登的是省文革小組關於貫徹落實中共中央抓革命促生產指示的通知;再拿出另一張了,講這張報紙登的是縣文革小組關於貫徹落實省文革小組貫徹落實中共中央抓革命促生產指示通知的通知。他講這些話時,不緊不慢,他能分得清這一層一層的意思,而聽的人就全混了,一頭悶水,說:你咋又成了你以前的樣子了,繞來繞去說的啥呀,你截快些,你開會到底要說啥!支書說:我這是照葫蘆畫瓢了不犯錯誤了,咱開個會,就是關於古爐村農活的事。大家這才說:哦,明白了。

  從此,支書就開始安排起了農活。對於支書安排農活,最積極擁護的就算老順和來回,來回對別人瘋瘋癲癲的,一到支書面前就正常了,支書每天早上一開門,來回就在門外站著,問了今日都幹啥,然後她就不讓支書去張羅,自己敲著一個破鐵皮臉盆吆喝,那只狗一直跟著她,該漚肥的去漚肥,該灌田的去灌田。沒有了青壯勞力,幹活的都是婦女和老人,每每在破臉盆的響聲中,姓朱的婦女、老人們往地裡走了,而沒有上山的姓夜人家的婦女、老人也就跟著走。凡是出工都會記工分,沒工分或工分少的,雖然村裡再沒分糧,但臨時要分的菜呀柴禾呀就分不到或分得少。姓朱的人家當然揚眉吐氣,姓夜的家裡人霜打了一般,以前觀點不一樣的兩派,人在巷道裡遇著了,你在地上呸地唾一口,他也在地上呸地唾一口,現在,姓夜的人遇到姓朱的人了,姓朱的怎麼唾,指桑駡槐,也默不作聲。』

  狗尿苔的午飯是坐在院門口吃的,村道裡已經沒人坐在樹底下吃飯了,這使他覺得吃起來也沒了滋味,就反身回來又夾了一筷子辣子攪在飯裡。閒言碎語可以當菜,再稀再粗的飯都能在談笑中不知不覺地下肚,現在只有調重辣子,刺激著口味下嚥了。婆在罵:你是辣子蟲呀?!狗尿苔說:滿是些酸菜難咽麼。婆剛剛吃罷了飯,碗還放在炕頭上,就用灶灰水泡起上午出工時撿回來的一堆幹銀杏葉子,泡過的幹銀杏葉子剪紙兒平展又不容易爛。聽到狗尿苔的牢騷,她不泡了,看著狗尿苔。狗尿苔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不對了,低頭吃飯,牙子咬得酸菜咯吱咯吱響。婆說話啦:明兒,明兒中午咱擀面吃。狗尿苔卻說:我不吃。婆說:咋不吃,甕裡還有些面哩。狗尿苔說:就那些面……吃菜糊塗,咱煮些黃豆吧,我最愛吃黃豆。婆說:我娃愛吃黃豆……。眼淚卻有些噙不住,用手去揉,揉了左眼,又揉了右眼。狗尿苔一抬頭,看見婆在揉眼睛,說:婆,眼咋啦?婆說:鑽了個小蚊蟲。狗尿苔要給婆翻眼皮吹,婆說:好啦好啦,快吃的飯,吃了飯你去問問後晌都幹啥活呀。

  狗尿苔吃完飯到了巷道,巷道裡起了風,涼颼颼的,才站在杜仲樹下,咯嚕嚕打了一個嗝兒。嗝兒滿是酸菜的味兒,他討厭著這種味兒,拿手就在嘴前扇。.杏開說:你嘴臭啦?杏開從她家的麥草集上抓了一籠子麥草往回走,風把麥草吹得亂飛,她側身捂著,給狗尿苔說話。

  狗尿苔說:我沒吃蒜,臭啥嘴?

  杏開說:還不臭?都熏住我啦!

  狗尿苔想說:你懷孕了鼻子尖。但他沒說出口,眼睛也不願落在她的腰身上,就朝天上看,天上沒了太陽,雲也被風刮著,像河水往東邊流。

  杏開說:我給你個牙刷,用鹽水刷不費錢的。

  狗尿苔說:我不洗嘴,老虎不洗嘴吃的是肉!你知不知道後晌幹啥活呀?

  一股風呼地又吹來,把籠子的麥草又吹下來一些,風看不見形,有了麥草在他們面前旋圈子,狗尿苔想著風是個圓東西?他說:你不要站在那,這陰風毒哩。杏開知道狗尿苔的意思,笑了一下,說:喲,長出息了,知道關心人了,剛才聽老順媳婦說擔尿要合糞的吧。

  狗尿苔轉身要走,杏開卻說:我問你,你一直沒去窯場?狗尿苔說:我不去,我不是榔頭隊的。杏開說:那天布他們也沒讓你去窯場看看?狗尿苔說:我也不是紅大刀的。

  杏開看了天,說:天冷啦。

  狗尿苔也看了天,說:天冷啦。

  他們都明白對方話的意思,但都不去說破。馬勺就掮了一根椽過來,老遠喊:讓開,讓開。狗尿苔和杏開就讓開路,狗尿苔說:從哪兒掮的?馬勺說:拆下大字報欄的。狗尿苔說:那不是你家的椽麼。馬勺說:我掮了就是我家的了。我在窯上入的份子錢能買這三根椽哩。馬勺完全可以順著掮了椽走,偏用兩個肩掮了,橫著要過,椽頭還是撞著了杏開,驚得杏開閃不及,把手裡的麥草籠子都扔了。

  杏開說:你慢點,慢點麼。

  馬勺說:啊杏開呀,你咋還在村裡?

  杏開說:我上天啊?!

  馬勺說:那麼多人都上窯場送吃送穿的,你沒去?

  杏開臉刷地變了,狗尿苔看見她胸部一起一伏的,估摸著杏開肯定要和馬勺吵架呀,吵架就吵架吧,馬勺是吵不過杏開的,如果打起來,那他就要護起杏開,杏開是不能挨打的。但是,杏開到底是沒出聲。

  狗尿苔回家把這事說給了婆,婆半天沒吱聲,卻問:杏開胖啦還是瘦了?狗尿苔說:黑啦。婆又不說了,就咕咕咕地叫雞,叫了半天卻沒有一隻雞跑來,她說:雞呢,你把那個白公雞逮了給杏開抱去。狗尿苔說:給她抱只雞呀?婆有些生氣:我給你說話從來沒順聽過,你給她抱去!狗尿苔說:她還想吃人肉哩,你再在你身上割一塊。婆還沒舉手打過來,他就趕緊跑開,到巷道裡去尋雞了。

  巷道裡竟然有一隻狗往巷口跑,三隻貓也在跑,還有著八隻雞,其中四隻就是他家的,那只白公雞跑在了最前面。狗尿苔覺得奇怪,平常雞都在院子裡,即便出了院門,也就在院門外覓食玩耍,還從來沒有跑出過巷子,今日怎麼往巷口跑呢,是狗和貓攆的,還是雞聽到了婆的話,害怕被逮住了送杏開才跑的?狗尿苔就在院門外喊:婆,婆,雞跑得逮不住呀!婆在院裡說:你還有逮不住雞的?!狗尿苔也就攆著跑出了巷口。

  出了巷口,卻見村道裡有了那麼多的狗、貓和雞,而且南北各個巷口還陸續出來狗貓雞,它們並不顧忌站在村道裡的人,同一個方向朝東跑,還叫著各種聲音,前後照應,歡樂無比。似乎有人擋住了路,狗就趴在那裡汪,汪,嚇得人一躲身,狗再不咬,站起身來,讓所有的雞都跑過去了,再四個蹄子一溜風過去。而貓沿著兩邊院牆頭往前跳躍,雖然身手敏捷,還在誇讚著雞跑得快,雞就張狂了,跑著跑著就撐開翅膀,從路邊的人頭上飛了過去。那人是擺子,擺子的腰真的疼得難受,還用手撐著,他斜著眼說:哎,哎,這咋啦,這咋啦?狗尿苔說:它們也不理我了,我也不知道這咋啦?!

  八成家的那只狗是從灶火家的院子裡出來的,同時出來的還有灶火家的狗,八成家的狗沒有尾巴,灶火家的狗頭很大,兩隻狗親熱地說著話也往前跑。跑過鐵栓家,鐵栓家也出來了那頭扁平尾巴的豬,豬就跟了跑。但八成家的狗和灶火家的狗回過頭給豬汪汪地叫,聲色俱厲,豬就停在那裡,嘴撅臉吊,還尿了一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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