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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迷糊能從窯場跑回村,又能從村裡跑回窯場,當天布磨子灶火他們都來了,覺得羞辱,這種羞辱很快轉為憤怒,就兵為兩股,一股把守路口,一股舉了火把往迷糊家去,打不著迷糊,要拿迷糊家裡的東西洩恨。迷糊家的院門鎖著,門扇不結實,是用楊木板做的,踹了幾腳就踹開了。進了屋該拿些什麼出氣呢,櫃子裡有幾鬥糧食,把糧拿走,他狗日的提了一口袋糧去窯場哩,讓他再回來喝西北風去!可把這些糧食往哪兒拿呢?火把突然就滅了,無數的手在櫃子裡抓,有人抓了裝在兜裡,有人脫了夾襖來包,有人也就紮了褲腿,抓起來往褲腰裡塞,褲腿沒有扎實,塞進去的糧食又漏了出來,火把又點亮了。磨子在喊:到廈房裡去!那些沒扎實褲腿的蹴下來重新把褲腿紮好,將漏下來的糧食順手抓了又撒到屋角,說:讓老鼠好過去!在廈房裡,灶臺上,鹽罐子裡沒鹽,辣罐子裡沒辣子,有人在罵:狗日的窮得還不如我麼!鍋灶旁的八鬥甕裡是一甕酸菜,酸菜拿不走,揭開甕蓋,呸,唾一口,還不解恨,抓起一把灰撒了進去。從廈房出來,院門內的牆上掛著十幾雙新打出的草鞋,一人拿一雙把腳上的爛草鞋換了,把鞋耙子摔斷在地上。

  狗尿苔是很晚才回到家的,婆一見他臉腫得還像個木瓜,當下就哭了。狗尿苔見婆沒有罵他,又哭得傷心,他就給婆說了他和善人怎樣制止了一場械鬥,他問婆:是讓打出人命來呢還是讓我腫個臉?婆就不哭了,把狗尿苔摟在懷裡。狗尿苔說:你不要摟我,我臉上有鼻涕哩。婆說她不嫌有鼻涕,端了燈細細地看他臉,倒埋怨善人只管給孫子臉上抹鼻涕哩,咋就不把臉上的蜂刺取下來。狗尿苔說:你能看到蜂刺?婆說:咋看不到?就讓狗尿苔躺在她懷裡,照著燈在臉上捏蜂刺,捏下一個,放在狗尿苔手心,又捏下一個放在狗尿苔手心,竟捏下二十三個來。捏淨了蜂刺,又塗抹了一層鼻涕,婆孫倆才上炕去睡,而就在狗尿苔脫下衣褲,衣褲裡還掉下來四個蜂,都被壓成了扁的。

  這一夜狗尿苔並沒有睡好,天明也不貪懶覺就起來了,又要出院門。婆說:今日不准出去!狗尿苔說:不知眼睛清亮了沒,我去看看南山上的雲。婆說:你看我。狗尿苔說:你離得近,當然能看清。婆說:你就給我耍花招呀!去把柴草屋繩拿來。狗尿苔以為婆在院子裡拴繩晾被褥呀,去柴草屋取了繩,出來說:水皮昨天啥時走的?婆說:半後晌就走了。狗尿苔說:咋不讓天布他們抓了他去?!婆瞪了一眼,讓狗尿苔把繩一頭系在樹上,一頭拴在他自己腰裡。狗尿苔說:拴在我腰裡?婆說:我去切紅薯片子曬呀,不拴住你,你又跑呀?!狗尿苔只好把自己拴住了。婆一去廚房裡切紅薯片子,狗尿苔就出了院子,繩子還長,他可以走到巷道的那個廁所邊,八成家的狗在廁所裡吃屎,狗尿苔就給狗招手,狗跑了來,他說:你當一回我!狗說:汪汪汪汪?汪!狗尿苔說:你不?這可是你說的?!狗低了眉眼,卻搖起尾巴來,但它的尾巴斷了,二指長的尾巴根在動。狗尿苔就把腰裡的繩解下來拴在狗腰裡,他叮嚀了狗:不要進院去,也不許叫喚!

  狗尿苔順著巷道走,巷道裡並沒什麼動靜,而跟後的媳婦在打兒子,讓兒子頭頂了夜裡尿濕了的褥子在門口曬太陽。狗尿苔走過去就把尿褥子從他的乾兒子的頭拉下來扔了,回頭卻見灶火從橫巷口出來,灶火的傷已經好了,完整的左手和少了中指食指的右手在拍得呱呱地響。狗尿苔說:你叫我嗎?灶火說:沒叫你,手癢很!狗尿苔說:交襠裡不癢了手癢?灶火說:這手想打砸搶哩!狗尿苔愣了一下,說:還打砸搶誰呀?灶火說:還沒想好哩!狗尿苔看見跟後的媳婦從屋裡往出走,正要嚎嚎兒子怎麼把尿褥子不在頭上頂了,聽了灶火的話,掉頭又退回屋去。狗尿苔也不再和灶火說話,拉了乾兒子就匆匆去了他家。

  已經是飯時,紅大刀的人輪流著在路口把守,嚴陣以待,輪流過了的或還沒輪流到的都端了碗一邊在巷道走著一邊吃,卻再沒在樹下聚堆兒,而榔頭隊的家裡人全都四門不出。天布就在巷道裡走,他的牛皮幫子鞋咯吱咯吱響,走到某個榔頭隊人的房子前了,腳步沒有停,走到某個榔頭隊人的房子前了,站下來往房子上端詳,立即在什麼地方,有無數的眼睛就驚恐了,嘰嘰啾啾著紅大刀還真要打砸搶嗎,那麼會打砸搶到誰家呢?果然,紅大刀開始檢查昨天夜裡還有誰從窯場偷跑回來的,去一家了,一家就吵鬧聲傳出來。還沒檢查到的榔頭隊人家便顧不得了他們的丈夫或兒子在窯場上一天一夜是咋吃的咋睡的,而擔心起家裡的安全,就把院門關了,又加上粗木橫杠,開始把家裡好東西往地窖裡藏。老誠的媽端著碗,吃著吃著,隔壁院子裡就響動了,有人在惡聲敗氣地說:得稱回來過沒?得稱媽說:得稱沒回來,你查麼,查麼。又叫開了:得稱,得稱,你死到哪兒去了,你害家裡人!老誠的媽咳嗽病就犯了,越是緊張越咳嗽得急,氣都快上不來了。但她家的門很快也被敲響,,老誠的媳婦取了粗木橫杠,開了門,門外一夥人,說:老誠回來啦?!老誠的媳婦說:沒回來。問:沒回來你把門上了橫杠?說:怕來檢查麼。問:沒回來怕啥檢查?人呢?說:誰?問:還能是誰?說:他真的沒回來!進了門四處看,豬圈雞棚都看了,沒個老誠,而臺階上坐著的老誠的媽,人咳嗽得身子縮成一團。進來的人說:走吧走吧,那是膽小鬼,他敢回來?!

  狗尿苔把乾兒子叫到家裡給了飯吃。飯是包穀面攪團,狗尿苔坐在那裡一眼眼看著乾兒子把一大碗吃完了,他說:夠了沒?乾兒子說:夠了。他說:我估量你碎(骨泉)夠了!乾兒子拿眼看著他,卻說:你嫌我吃得多?狗尿苔心想他的話傷了乾兒子,就笑著說:你比我心思還多?我問你,想幹大了沒?乾兒子說:想來。狗尿苔說:哪兒想?乾兒子說:嘴上想。狗尿苔說:你就知道吃!說,心想。乾兒子說:心想來。狗尿苔說:這就對了,我給你說,晚上睡覺要睡靈些,別再尿炕,如果夢裡你到處尋不到地方尿,那就是要尿炕呀,趕緊醒來!婆在上屋裡聽著了,就笑了,說:你只要能睡靈些不尿炕就好了。狗尿苔說:婆,婆!不讓婆揭短。又給乾兒子說:你媽是個母老虎,再打你了,你就過來。上房門框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叫了幾聲。狗尿苔說:要不要燕子?乾兒子說:要。狗尿苔嘴一皺,發出曜踓響聲,燕子就從巢裡飛下來,停在狗尿苔的手上,但是,它在手上放了一根羽毛卻又飛了,在院子上空旋轉,不停地叫。狗尿苔聽得出來是燕子說它要走呀,天冷了,要去南方呀。狗尿苔說:天冷了你可以住到屋裡麼。燕子說:屋裡也冷。狗尿苔說:那你還回來嗎?燕子說:回來呀。狗尿苔說:回來還能認住我和我家嗎?或許你回來我家就不是黑五類了,我也個子長高了。燕子說:我能認得。狗尿苔的心裡酸酸的,給婆說:婆,燕子要走呀。婆說:天冷了,這些天我一直覺得它該早走呀,可它還呆著。狗尿苔歎了一口氣,對燕子說:你走吧,你走。燕子卻不走,站在了捶布石上只是叫。狗尿苔走過去把燕子提了放在手上,說:我不難過,我送你。端了燕子出了院門口。巷道裡太窄,他嫌燕子飛起來撞了房子或者樹,就走到了巷口,雙手一揚,燕子飛起來了卻又落在榆樹上還對著狗尿苔叫。狗尿苔說:走,走,你不走我惱呀!燕子直戳戳飛起來,突然一斜,閃過樹梢不見了。

  一夥人誇嚓誇嚓往過跑,沒有看清領頭的是誰,而跑過去了,後邊是來回騎著狗。來回並不是騎著狗,是她家的狗要攆跑過去的人群,來回不讓攆,她用雙腿夾住了狗,狗的尾巴就在來回的屁股上掃來掃去。

  狗尿苔說:又去查誰家了7

  來回說:查杏開哩。

  狗尿苔說:查杏開?查誰不行,去查杏開?!

  來回說:杏開的門開了,炕下放著四雙鞋,一雙是花鞋,一雙是軍用鞋,一雙是兔兒鞋,一雙還是兔兒鞋。

  狗尿苔說:說的啥?你瘋啦?

  來回說:你才瘋啦!

  狗尿苔不願和來回拌嘴了,他操心著是不是去杏開家查過了,他就向杏開家跑去,但杏開家的院門關著,再叫沒叫開,去敲門,才發現門扇上抹著黃蠟蠟的屎。

  其實,杏開家並沒有被查過,是有人提議過到杏開家查查霸槽夜裡回村過沒有,但立即被否定了,因為如果霸槽能回來,那榔頭隊也就全沖下山來了。於是,那夥人就去禿子金家查。

  一夥人一到禿子金家,想著禿子金也是不會夜裡回來的,卻就想著藉口把禿子金家打砸搶一番,沒想半香把禿子金的鋪蓋用物一股腦全扔了出來,說:他是他,我是我!來的人反倒愣住了,說:禿子金沒回來?半香說:他回來幹啥?來人說:回來拿糧拿鍋呀。半香說:他拿走一顆糧食,看他敢不敢?!來人就說:這倒是,半香你是好的,你就入紅大刀吧。半香說:少給我說這話,我想入誰就人誰,但我現在誰也不入。天布隨後就從院門裡走進去,說:半香,禿子金啥時候回來你就要報告哩。半香說:我不報告,你們要想知道他啥時回來,你就常來檢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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