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五五 | |
|
|
善人從山上下來,經過了山門,田芽在和開石說話,田芽說:開石,你大發燒了你知道不?開石說:我哪個大?田芽說:你親大死了還能發燒?你說是你哪個大?!開石說:知道。田芽說:發燒可能是脖子上那個癤子引起的,癤子能長成那麼大,都化膿了,你也不說給治一治?開石說:不就是個癤子麼!誰不得病?田芽說:這病可能不是好病,能引起發燒,再不治那麼大歲數了,會要命的。開石說:人總是要死的,沒個病怎麼死?都不死這人多的在世上往哪兒站呀?!田芽說:好好好,開石,有你這狠話,我說的全當放了屁了!田芽氣得轉身了,開石還在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給看病?我哪兒有錢,我去偷人搶人呀,誰給我一分二分呀?!一扭頭,善人到了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給善人笑了一下。善人說:你大脖子上的那個癤子,我三天前去看過,我給你媽說為啥不早來給我說,已經長得那麼大了,就得打針消炎,如果現在又發燒,那要快往鎮衛生院去。開石說:這我給鎖子說說,這是他要管的事。善人說:你做大兒子的就不管啦?你沒錢了,我給你三元錢!善人脫了鞋,鞋裡有鞋墊,取了鞋墊,下面放著四元錢,取出了三張,後來又取了一張,交給了開石,起身就走。開石有些不好意思,說:這,這……。又攆了上來,說:這錢我會給你還的。善人說:不用啦,不就四元錢麼,有了富不到哪兒去,沒了也窮不到哪兒去。開石說:這要還的,一定要還的。你說我把日子咋過成這樣了?!老是缺錢,咋樣才能不缺錢嗎?善人說:你要問這話,你跟我走,我給你說幾句。開石就跟著走,善人說:因為你沒有學會給予別人,所以老缺錢。開石說:我啥都沒有拿啥給予別人呀?善人說:一個人即使沒錢,也可以給予呀。開石說:那能給啥?善人說:起碼可以給予人五樣東西。一顏施,就是微笑處事。二言施,就是多說鼓勵讚美和安慰的話。三心施,就是敞開心胸待人誠懇。四眼施,就是用善意的眼光看人對事。五身施,就是以行動幫助他人:開石說:這不是要我虛偽嗎?朱大櫃之所以進了一回學習班,又進了一回學習班,他就是……。善人站住腳,看著開石,看了一會兒,說:你們革命造反的事不要給我說,說了我也不懂。好了,狗尿苔他婆讓我給狗尿苔說病哩,我得去啦。開石就不跟了,說:狗尿苔病了,他還有病? 善人就進了狗尿苔家住的那個巷子,還想著開石,突然哈哈地笑起來,直到狗尿苔家院門口了,笑聲還沒歇。狗尿苔剛在院子裡喂雞,一見善人進來,忙喊:婆!婆!善人一把將他拉住,說:真是開石說的,狗尿苔還會有病?好好的麼!婆從廚房出來,趕緊迎善人到了上房,讓善人在椅子上坐了,就給善人說狗尿苔的狀況,她說的非常細,說完了,問:你看我這孫子怎麼樣? 善人又是哈哈哈笑起來。 婆說:你剛才在院門口就笑,這又笑? 善人說:剛才我是笑開石哩,這又笑你對待你孫子了!你自己和的面,你自己拌的餡,包出來的餃子了,不知道是什麼面什麼餡,倒來問我? 婆說:這倒也是,可他怕是迷撞上啥了。 善人說:人說狐仙黃仙蝟仙蛇仙會迷撞人,其實世上就是個萬迷陣,沒有一樣不迷撞人的。世人都被鬼迷撞住啦!抱屈的是屈死鬼作祟,生氣的是凶鬼作祟,上火的是隱鬼作祟,怨人的是冤鬼作祟,受虧的是日弄鬼作祟,定不住的是無常鬼作祟。此外,好酒的是被酒鬼迷撞住了,好煙的是被煙鬼迷撞住了,好色的是被色鬼迷撞住了。凡是有秉性、有嗜好的,都是被鬼迷撞著啦。三大界分清了,鬼就不迷撞了。 婆說:三大界?這我沒聽過。 善人說:人是三界生的,天賦的人性,地賦的人命,父母生的身。性界清,沒有脾氣;心界清,沒有私欲;身界清,沒有不良嗜好。耍脾氣性綱倒,有私欲心綱倒,淩辱人身綱倒,三綱一倒這不都是孽嗎,人不用死後下地獄,這不是活著就下了地獄嗎? 婆說:善人善人,這我聽不懂。 善人卻起身就走,說了一句:自己吃飯自己飽,自己罪孽自己了。 婆還在那裡立著,琢磨著這怎麼個了法呢?一抬頭,善人已經走了,善人怎麼沒給狗尿苔說個什麼呀,就走了?!而天布卻拿了個碾杆從院門口往過走,走在門口了往裡一看,見婆在上房臺階上發愣,說:善人來家說啥啦?婆忙走出院子,還順手拉閉了門,說:噢天布呀,善人沒說啥。天布說:讓他在窯上燒瓷貨,他倒閑著亂跑!婆說:你也沒去窯上?天布說:我這是拿碾杆給牛鈴,讓他和灶火去搬屍呀!婆說:搬屍,誰死啦?天布說:你不知道呀?州河裡發水,把洛鎮東關都淹啦,東關外的河堤多高的,水翻過去淹到房的窗臺上,坍了好多房,死了好多人。剛才下河灣捎了口信,灶火的小舅子去鎮上沒了音訊,昨天水退了才發現了屍體,他丈人丈母哭昏在家裡,讓灶火去搬屍哩。婆說:啊呀,出這事?!他那小舅子前年還來過咱村,排排場場的小夥子呀!那灶火和牛鈴就能搬回來?天布說:捎信的那人也去。狗尿苔呢?婆說:在炕上躺著,病了三天啦。天布說:讓他也去幫個下手,他真會得病!那我讓本來去。天布走過去了,回頭又說:你家沒白公雞呀?婆說:哎呀,我家的都是黃的。 婆心裡一吃緊,倒不再琢磨善人的話,也把狗尿苔的病放下了。進院回到上房,房裡卻煙霧騰騰,狗尿苔拿了笤帚舞著,自個嗆得鼻涕眼淚都下來。婆以為狗尿苔自己燃了火要驅邪,狗尿苔卻說房子裡蚊子多,他在熏蚊子的,煙咋總不出屋,要給煙修個路。婆一把奪了笤帚,說有多少蚊子叮你,能叮死你?她給天布遭了謊,今日就靜靜窩到炕上去,四門不出。婆當下踏滅了柴火,還關了窗子,兩人在房裡只是咳嗽。 直到了下午,狗尿苔說:婆,我憋得很! 婆說:憋啥呀,憋了放個屁! 狗尿苔說:四天我都沒出去啦! 婆說:就在房裡! 貓也在房裡,貓在玩一隻鞋,玩得厭煩了,就趴在那裡睡著了。院牆外不時有腳步聲,又來腳步聲兒,撲騰,撲騰,一聽就是迷糊。迷糊在喊:禿子金,讓開會哩!禿子金說:沒吃飯哩,開毜會?!迷糊說:隊長讓開會哩,你不去?禿子金說:霸槽回來啦?你不是說霸槽讓水沖了,咋回來啦?!迷糊說:這不是我說的,狗日的八成說的,他盼著霸槽讓水沖了哩。狗尿苔就低聲對婆說:霸槽回來啦。婆在剪她的紙花兒,說:回來就回來麼,你想出去呀?狗尿苔說:我才不出去哩。拿眼看院子裡的柿樹,柿樹頂上還殘留了兩顆柿子,老鴉竟然沒有吃,已經又紅又軟,它們在饞著狗尿苔,欺負他爬不上那麼細的枝兒。貓企圖往上爬,爬了一截看見狗尿苔垂頭喪氣的樣子,又爬了下來,而一隊螞蟻卻一直爬上了樹頂。 婆剪出一大堆五毒,突然想到該剪個太歲吧,但她不清楚怎麼個剪,問狗尿苔太歲是個啥模樣,狗尿苔沒吭氣。又問了一聲,狗尿苔還是沒吭氣,她進了臥屋,狗尿苔坐在炕上的窗子前,眼睛睜著,卻瓷呆呆的,就拿手在狗尿苔眼前晃,狗尿苔說:搬屍的怕是早都回來了。婆說:我以為你閉住氣了?你嚇我?!家裡是監獄呀囚不住你,出去吧出去吧,天一黑你出去。狗尿苔撲哧給婆笑了一下,卻說:霸槽是到哪兒去了,現在才回來? 霸槽是去了洛鎮。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