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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看星趕回家,兩個豬娃已經死了,而另外的幾頭豬娃也都在上吐下瀉,他老婆熬了一鍋綠豆湯,一邊哭著一邊給豬喂,豬就是不張口。看星就跳進豬圈,把豬娃抱在懷裡,掰開了嘴,老婆拿勺子往裡灌,不是灌得豬噎住了就是沒灌到嘴裡,看星罵:你能幹了你媽的×!讓老婆掰豬嘴,他來灌,一手灌著一手還撫摸豬的脖子,但是,豬脖子越來越硬,後來全身也都硬了。死了一個豬娃,又死了一個豬娃,不到天黑,所有的豬娃就都死了,看星在豬圈裡號啕大哭。村人說:他媽死也沒這麼傷心過。

  看星家的豬一死,奇怪的是幾天之內,村裡的豬都在死,而且下河灣也傳來消息,下河灣的豬挨家挨戶全死了。頂針她大就懷疑這是一場豬瘟,一定是下河灣死了豬,把豬殺了賣肉,就詢問古爐村誰買過下河灣的豬肉,但沒有誰家買過,就又懷疑有下河灣人來過村裡,他們吃過瘟豬肉後有糞便屙在古爐村。頂針她大的話說得人毛骨悚然,死了豬的人家當然還都在殺了豬拿到洛鎮或鄰村去賣,古爐村人不敢吃,沒有死的豬就熬著綠豆湯灌。但最後,豬還是死了一半,尤其是橫巷和東斜巷,十三戶人家豬死的沒剩下一頭。

  狗尿苔家的豬在第三天出現了異常,先是不再從豬圈牆上撲出來,但狗尿苔還是在豬圈牆上架了木板,警告著說:你可別撲出來,出來你就染上病了。豬沒有往出撲,卻總是前蹄搭在牆頭,晃著腦袋哼哼叫。後來,再去喂它,它往食槽前走突然前蹄閃了一下,臥在那裡。狗尿苔就害怕了,說:哎,哎,你別嚇我!把豬趕起來,豬走了三步,竟然走的是貓步,又是前蹄閃了一下,但沒有臥倒,拿眼睛看著狗尿苔。狗尿苔立即從它的眼神裡看出它也是得病了,就趕緊抱了回屋,不讓它再住在圈裡。婆熬了綠豆湯給灌了,豬趴在地喘氣,婆開始立柱子,但用作柱子的筷子怎麼也立不住。狗尿苔說:撞著什麼鬼了?婆說:你去砍些柏朵,給豬燎一燎。狗尿苔才出院門,牛鈴來了,狗尿苔說:不要進,別把瘟病帶進來。牛鈴說:我又不是豬,帶什麼病?兩人去中山坡根的墳地裡砍柏朵,巷中遇見面魚兒和長寬,長寬說:你吃啦?面魚兒說:吃啦。長寬說:豬沒病吧?面魚兒說:咋沒病呀,脖子撐不起來,一天都不吃了。長寬說:唉,這倒是咋回事麼。狗尿苔說:你家豬也不行啦?長寬擺了擺手,意思讓狗尿苔走遠,眼睛卻瓷呆呆看著巷口,巷口裡走過來的是善人。

  面魚兒立即把善人擋住,求善人能給他家豬說說病,善人說:我是給人說病哩,給豬咋說病呀?長寬說:面魚兒你真急糊塗了,豬能聽了人話?狗尿苔說:豬能聽人話。長寬說:去去去,別搗亂。狗尿苔說:我沒搗亂,豬就是能聽人話麼。面魚兒說:善人,你說這到底出了啥怪了,這人整天吵吵鬧鬧的,這豬就也生了瘟?這豬生瘟是不是給人提什麼醒兒哩?

  善人說:有你這話,那我就給你說說,你知道道德二字嗎?面魚兒說:知道是知道,可我說不清。善人說:是不好講。換句話說,就是性命。人若無性必死,無命也必亡。因為這個緣故,人們須認得道理。就是性有天理,心存道理,身盡情理。倫常定不住位,天理沒了,做事奸詐,道理何在?專為自己打算,情理淪喪。人人都這樣,世界要不亂,那還有天理嗎?為什麼我說病能一說就好?天理沒了就有災,屬天曹管,道理沒了就生病,屬地曹管,情理沒了就有人罪,屬人曹管。因為三曹不清,社會才亂。我是在找三曹的賬,治病才能效驗的,不然只說幾句白話哪能治病呢?這個方法是誰告訴我的呢?並沒人告訴我。有句話說:思之思之,鬼神告之。我也是這樣,就明白了道理。我以前也是長過十二年的瘡癆,後來從三娘教子一案受啟發,三個人爭不是,我想世人都爭哩,爭名爭利哩,可他們不爭功,反爭罪呀,這一明白,瘡也就好啦。有句話說:為天地立心,就是人得有天心地心,我就是醒悟了才給人說病的。還有句話: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我才明白吃豬牛羊肉是造孽,從此戒葷。天有好生德,地有養育恩,這就是本著天心地心做的。為生民立命啥意思?就是立住倫常,若能真講倫常,就不犯國法,豈不是好人?所以我到處勸人,就是本著這道理。安居樂業,雞犬不驚,天下自然太平。

  狗尿苔聽善人說話,聽著聽著聽不進去了,說:人家問你豬的事哩,你說到哪兒去了?善人說:你說豬能聽人話的,豬和人都一回事麼。其實長寬和麵魚兒也不耐煩了善人的話,見狗尿苔插了嘴,就說:善人你沒養豬,不操心豬的事,這往哪兒去呀?善人說:唉,瞧你這些人……不說了不說,天布叫我哩。面魚兒說:你是紅大刀的?善人說:我想參加哩,沒人要麼。哎,你知道不知道天布叫我去幹啥?面魚兒說:是不是要讓你加入呀?長寬卻擰身就走。面魚兒說:長寬你咋走呀?長寬說:你們說革命的事哩,我不聽著好。

  長寬一走,狗尿苔也要避嫌,拉起牛鈴也走了,路過泉上的塄畔上,突然聽到一陣狂笑,兩人嚇了一跳。看時,禿子金就在他家的豬圈裡,抱了那頭豬說: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一抬頭看見了狗尿苔和牛鈴,他沒有理牛鈴,對狗尿苔說:你說我命好不好,這條巷裡豬一個個都死了,就我家的豬活得旺旺的。狗尿苔說:那恭喜你!禿子金說:你家的豬死了吧?狗尿苔說:還好著,只是豬頭上爛個疤。狗尿苔不高興禿子金的問話,話裡暗著罵禿子金,禿子金竟沒聽出來,還在興奮地說:你給咱統計統計,榔頭隊的能死幾頭豬,紅大刀的能死幾頭豬?肯定紅大刀的死的豬多,他們應該死得光光淨淨!牛鈴說:你咒人呀?禿子金說:我就咒了,你去報告吧,叛徒!牛鈴說:誰是叛徒?禿子金說:狗尿苔你真沒出息,人家害過你哩,你還和人家耍?!氣得牛鈴咬牙子。禿子金從豬圈裡跳出來,唬了眼說:咋?!牛鈴就不往前撲了,打不過就往過躲,拉著狗尿苔往墳地去。

  狗尿苔砍了柏朵,牛鈴卻撿了一塊石頭,說石頭就是禿子金,挖了坑就把那塊石頭埋了。返回走到三岔巷,放下柏朵去一個廁所裡要尿,廁所裡咳嗽了一下,裡邊有人,他們就繞到廁所牆外的尿窖池子邊去尿,從褲襠裡一掏出來,卻興趣了比誰尿得高,兩股子尿就高高地揚起來,在太陽底下銀亮亮發光。牛鈴先伸著脖子拿舌頭接了一下尿水,說:鹹鹹的。狗尿苔也伸出舌頭嘗了嘗自己的尿,說:就是鹹的。磨子就從他家院門口出來,罵道:啥比不了,比喝尿呀?!也過來掏出一股尿出來。

  磨子說:做啥去了?牛鈴說:幫狗尿苔去砍柏朵。磨子說:你一會兒回去拌些糨糊,宣傳欄要換一期大字報呀。牛鈴說:這一期啥內容?磨子說:天布從鎮上帶了消息,毛主席又有新指示啦。牛鈴說:毛主席咋不停地有新指示?磨子立即說:啥話?!毛主席萬歲!牛鈴說:哦,毛主席萬歲!牛鈴說完,突然說:你知道不知道,禿子金剛才在他家豬圈裡抱了豬說: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磨子說:這是他說的?萬壽無疆的只能是毛主席,他說他家豬萬壽無疆?牛鈴說:就是他說的。磨子說:好,好,牛鈴,你提供的情況十分重要。就提了褲子,匆匆走了。狗尿苔埋怨起了牛鈴:你咋把這事說給了磨子?牛鈴說:為啥不說,狗日的罵我哩,他是反革命罵我哩!狗尿苔就抱了柏朵,再沒讓牛鈴一塊到他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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