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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支書家沒有扳自留地的嫩包穀,他家還有著一些陳包穀,陳包穀在這個時候已經生了蟲,蟲不是蠕動的那種蛆芽子,是黑色帶殼的,還能飛,村人叫做包穀牛兒。磨出的包穀糝裡就有著包穀牛兒的小腦袋,或前爪兒或後腿。因為一頭孺牛快要生犢子,他幾天都沒有回家吃飯,老婆就用瓦罐兒提了煮著土豆的包穀糝稀飯送到牛圈棚。面魚兒拿了一塊碾出的嫩包穀做成的漿巴饃要給支書吃,支書沒接,說:喲,吃饃了?面魚兒說:吃一頓饃饃,唉,反正收下秋了,總不能老是酸菜糊糊麼。支書說:自留地的嫩包穀都扳啦?面魚兒說:可不都扳了。支書就端了飯罐到老公房給磨子說話。他說:磨子,有幾家把嫩包穀扳完啦?磨子說:多半吧。支書說:包穀沒熟就扳的吃了,肯定又攆不到收麥了。磨子說:不扳嫩包穀接不住茬麼,一天三頓嘴總得吃的。支書說:往年這時候上邊要結撥救濟糧的,你沒去鎮上問問?磨子說:亂成這個樣了,問誰去?支書不吭聲了,唏唏溜溜喝飯,說:秋收的事你咋安排的?磨子說:我咋安排,我又不是隊長。支書說:你不是隊長,我也不是支書了。低了頭哼哼地笑了一下,卻說:咱都不是,啥都不是了,可村裡的農活總得有人張羅,你看麼,誰還能拿得出手?讓霸槽去當?磨子突然惡聲敗氣,說:古爐村人死完啦?!支書說:我咋聽說榔頭隊都有了隊長和副隊長組長了?磨子拿眼看著支書,說:他霸槽說他是毛主席,別人就認他是毛主席了?支書說:禿子金以前是三組組長,鐵栓是一組組長,現在禿子金和鐵栓又是組長,這是榔頭隊的職務還是生產隊的職務?磨子低了頭,長氣從鼻孑L裡噓噓地出。面魚兒也過來了,說:磨子,你不當隊長是你自己說不當了,別人又沒有罷你免你。我在地裡看看,後原坡上的包穀葉子幹了,河灘地裡的還嫩著,可套種的白菜也該拔了。今年自留地的嫩包穀扳的人家多,早早濟了困,生產隊裡的莊稼再不收好,甭說到春上,年跟前嘴就吊起來了。磨子就是不吭聲,蹴在那裡悶了半天,後來,站起來,說:我回去吃飯呀。順門出去走了。

  面魚兒說:你瞧瞧,咱給他勸說哩,順毛撲索,他抬勾子走了?!

  支書說:咱吃飯,放心吃飯。

  面魚兒說:咋放心,生產隊聽不到鐘聲算是啥生產隊麼?!

  支書說:明日你聽著。

  果然,第二天的早上,鐘聲敲響了。古爐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種響聲了,它先是敲得很急,幾乎沒有遺音,如同在敲木梆子,敲碌碡,後來銅的聲音就發顫了,拉長了。人們在各家的院子裡,巷道裡聽著就往空中看,似乎看見空中是一個大水潭,一圈一圈水紋由裡到外擴張。長寬第一個跑到了磨子的院門口,說:隊長,出工呀,今天是出什麼工呀?磨子沒有再否認他是隊長,他說:男勞力上後原坡拔黃豆,女勞力到河灘包穀地裡鏟白菜!

  霸槽和迷糊頭一天夜裡都睡在窯神廟裡,天亮起來,霸槽舉了一陣石鎖,又在殿房裡練俯臥撐,迷糊就坐在西廂房臺階上發迷怔。迷糊自小就是這毛病,不管夜裡睡了多長時間,早晨起來就是不清楚,要坐在那裡半個時辰,不聲不吭,慢慢緩醒。迷糊坐在臺階上,聽著吭哧吭哧聲,眯著眼看見霸槽把身子趴在地上一起一落,說:那下邊又沒有女的,出的那瞎力幹啥呀?!迷糊對霸槽言聽計從,卻就是看不慣霸槽穿衣呀,刷牙呀,又練什麼俯臥撐,他擰過了頭,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牆,牆上突然掛著一團粉條,睜眼看了,原來是一隻蝸牛在牆上爬過,清早爬過的痕跡像銀鍍了一樣。他把眼皮又耷下來。鐘聲就在這個時候敲響了。

  霸槽在問:啥響哩?

  迷糊木著,沒言喘。

  霸槽從地上起來,又問:啥響哩?

  迷糊這才說:啥響了?!

  霸槽的厚底翻毛皮鞋踢著了迷糊,說:明明是誰敲鐘,你出去看看,誰敲的?禿子金呢?

  迷糊說:他半夜裡回去了。

  霸槽說:狗日的一晚上都空不下,把他叫來!

  自從榔頭隊占了窯神廟,霸槽就一直睡在廟裡,他一個人在殿房裡睡啥都不害怕,卻喜歡有人就在東西廂房能陪著他。昨天晚上,迷糊和禿子金就睡在西廂房裡,半夜裡兩人起來尿,禿子金那根東西硬得像棍,看迷糊的卻軟軟垂著,就說你迷糊沒媳婦,就算有個媳婦那也是個懶毜。迷糊說你笑話我?我要用手動動,能射到對面牆上!就動了手要給禿子金看,禿子金心裡也燃了火,說你用你的手吧,我回去呀!禿子金就是那陣回的家。

  霸槽讓迷糊去叫禿子金,迷糊出了廟門,說:他空不下?把他說得能行的?怕是半香那騷貨空不下吧?!腳底下還在拌蒜,上了個廁所,眼睛才亮起來。提著褲子還在廁所裡,就隔著廁所牆頭眼見半香提了一籃子嫩包穀急忙忙從前邊的山門下走過,兩個大屁股蛋子敦兒敦兒的。這挨毜的恁歡實!迷糊喊了一下,半香沒聽到,水皮卻小跑著過來,說:起來啦沒?迷糊說:誰起來了沒?水皮說:隊長麼。迷糊說:啥隊長麼,就說霸槽。水皮說:你咋這樣說話,榔頭隊要有領袖,咱跟著他,就要有擁護領袖的意識。迷糊聽不懂什麼是意識,說:他起來了,空×哩!水皮就往廟裡跑。

  水皮站在廟門上使勁敲門扇,他以為杏開在裡邊,霸槽說:你要進來還敲啥門?水皮看了看廟裡動靜,並沒見到杏開,罵迷糊胡說哩,霸槽卻問:是不是誰敲了鐘?水皮說他就是為這事來的,是磨子敲的,磨子又以隊長的身份安排活了。霸槽陰著臉半天沒說話。水皮說:咱商量的事沒透露吧,才準備著他磨子不當了咱就把權奪過來安排農活呀,是禿子金漏了風,他們那邊就變了主意?霸槽說:禿子金不會。水皮說:不會給磨子說,能保住他不會給半香說了半香又說給天布?霸槽說:等禿子金來了咱們商量一下。

  但是.迷糊找了一圈沒找著禿子金,後來才得知禿子金去拔黃豆了。直到中午收了工,禿子金從地裡回來,霸槽問他幹啥去了,他說拔黃豆了,霸槽說人家安排拔黃豆你就拔黃豆了?禿子金說黃豆熟了,再不拔就爛在地裡了。霸槽說你個豬腦子,磨子多長時間都撂挑子,為啥又安排起了農活,你想過沒有?禿子金說我沒想什麼,媳婦說男勞力拔黃豆哩,我也就去了。水皮插了嘴,說:這是以生產壓革命哩!禿子金倒生了氣,說:不收莊稼你吃×啊?!水皮說:你收麼,收麼,人家把權抓住了,今天安排你去收豆子,明天指揮你去扳包穀,那還革啥命哩?霸槽說:吵×哩吵!兩個人才都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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