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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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人說:志、意、心,身這四個字,和三界、五行一樣,貫通宇宙,包羅萬象,用它可以研究天時的。太古元始時代,人心淳樸,不思而得。成己成人,人見人親,是以志當人創世時代的春季。堯舜時期,是代天教民,鑿井而飲,人人怕罪,畫地為牢,雖被處罰,還是知足感恩,不知使心,以意為人,思衣衣至,思食食來,自助助人,人見人樂,是揖讓時代的夏季。自周武王伐紂,把揖讓變為征伐,文王畫卦,姜太公教武術,設法逃罪,破了先天八卦的畫地為牢,變為後天世界,大同成小康,以心當人,求則得之,以禮治世,人情漸偽,自飾己過,人不怕罪,累己累人,人見人仇,是擾亂世界的秋季。到秦始皇併吞六國,人心日下,唯物是爭,是以身當人,待至近代,物質文明,日益進步,機械之心,也越發達,予貪不已,人見人恨,自罪罪人,繼續發展下去,非至消滅人類不已。各教聖人,都是成道的人,對天時也都瞭解,所以佛稱為「末法」,道稱為「下下元」或「三期末劫」,耶穌說是世界末日,伊斯蘭教稱為「大災難來臨」。不過天時是循環的,否極泰來,冬去春至,又會到大道昌明,後天返先天的時候。俗話說:搭了春別歡喜,還有四十天的冷天氣。目下是傷人不傷物的時候,你看現在,是物都比人值錢,志是出數的,意是挪數的,心是在數內的,身子是在劫的。身界人嗜好多,罪大,心界人累多苦大,意界人助人功大,志界人道貫古今德配天地,遇到逆事,也不發脾氣,不發脾氣,准能出數。天時已到,人人努力用志做人,做個成己成人的人……善人誇誇地說下來,他說的時候閉著眼,像背誦一樣,等說得喉嚨發幹,要喝水,睜開眼了,院子裡卻黑得用眼也啥都看不見。廚房門開了,一片子光跌了出來,支書的老婆說:咋還說呢,有恁多的話說呀?喝湯喝湯!端著碗的竟然是磨子,磨子是什麼時候去了廚房善人都沒覺察,他就不說了,笑了笑。但支書還不聲不吭地半臥著,支書的老婆近去說:你咋啦,瞌睡啦?支書坐起來說:我聽著哩。喝湯,一個碗裡幾顆雞蛋?老婆說:兩顆。三個人就在黑暗裡呼嚕呼嚕喝湯。 院門外狗突然咬了起來。磨子忙放下碗,從院門後抄了鐵鍁開門出去。大家都沒了聲息,拿耳朵聽著,磨子返回來說:是鐵栓家的狗和八成家的狗胡咬哩。支書的老婆說:嚇死了,我以為榔頭隊的人監聽哩。支書說:監聽就監聽,咱說啥反動話啦?磨子你來時還拿著鍁?磨子說:我防著狗日的麻子黑哩。支書說:麻子黑?磨子說:麻子黑越獄啦,說不定會跑回村的。支書說:啊越獄啦,死刑犯咋能越了獄?!他把碗放下,不吃了。支書的老婆說:咋能不會越獄,你當支書哩,人家要抓你去柴草棚你不是也就被抓去啦?支書說:你胡扯被子亂拽毯!抓麼,我還是回來啦?!老婆說:不是人家杏開……她說了一半,另一半又咽了,轉身去廚房,一隻貓悄然爬到了上房頂上,突然啊嗚啊嗚叫起春來。 古爐村人提高著警惕,嚴防著麻子黑越獄後跑回來。狗尿苔就在麻子黑的院門口灑上了灶灰,隨時留神著灶灰上是不是有了人的腳印,又到中山上去割酸棗刺,要把酸棗刺插在麻子黑家的院牆頭上,心想麻子黑三更半夜回來了,不敢開院門要翻院牆,讓狗日的翻不過去。他覺得這一招十分高明,是牛鈴想不出來的,村裡所有人都想不出來。 狗尿苔拿了鐮和背簍剛出了村巷,杏開在叫他。杏開的臉紅撲撲的,穿了一件緊身的碎花布襖,拿著一把鍁。問狗尿苔幹啥呀,狗尿苔沒告訴她,杏開說:拾柴禾呀?這麼曬的日子拾啥柴禾,沒燒的了,到我家麥草集上裝一背簍去!狗尿苔從來沒見過杏開這麼待他,說:杏開有啥高興事?杏開說:我有啥高興的,剛才還哭著哩,晌午吃過飯睡了一會兒,夢著我大了,我大說他房子漏雨,醒來我心就發慌,是不是我大墳上裂了縫,下雨灌進水啦?狗尿苔說:我跟你去看看。往墳地去,狗尿苔卻安慰杏開了:夢都是反的。杏開說:夜裡夢是反的,白日夢都是托夢哩。杏開走路腳下像有了彈簧,一跌一跌的,她不顧及狗尿苔腿短。狗尿苔小跑著還是攆不上,就覺得杏開的襖上那些碎花不是花,是無數的小蝴蝶落上去的。 到了墳地,遠遠看著天布在另一片墳地裡蹲著,狗尿苔說:天布也去看他大的墳了?杏開看了一眼,說:他家的墳在山腳那邊呀……他最近沒民兵訓練?狗尿苔說:磨子都不喊出工了,他還訓練?哎,杏開,你說美帝蘇修能不能趁文化大革命哩就侵略咱呀?杏開說:你倒操心,美帝蘇修就是打進來了,榔頭隊也會撲上去打哩。杏開揮手敲了一下狗尿苔的頭,狗尿苔發現杏開指甲也染了,染得比戴花的指甲紅。 滿盆墳上的草已經長上來,還開了一片野山菊,菊都是指頭蛋大的花,摘一朵下來並不好看,可密密麻麻地開了一大片,陣勢把狗尿苔震了,他說:哇!所有的菊一下子全白了。就又要說:咦?那菊又成黃的了。他覺得菊在給他扮鬼臉呢。杏開說:到墳上了,你吱哇啥哩?!卻突然大呀大呀地叫著,就跪在了地上。狗尿苔往墳的右後角看去,那裡果然有一個洞,拳頭大的,像是老鼠洞,而墳後邊斜坡上有下雨流進去了水的痕跡。狗尿苔嚇了一跳,還真是滿盆托了夢了!杏開一邊哭一邊鏟土填那個洞,狗尿苔也掬土去填,洞似乎很深,填了好大一會兒還沒填好,天布走過來了。 天布沉著臉,他的顴骨高,從側面看去,顯得很凶。他走過來並沒招呼狗尿苔和杏開,也沒問他們在墳上幹啥。狗尿苔故意咳嗽了一下,咳嗽也白咳嗽了,天布一腳踢飛了一塊土疙瘩。狗尿苔只好說:天布哥,你幹啥去了?天布說:我屙哩!狗尿苔說:到墳地裡去屙?天布說:我想在哪兒屙就在哪兒屙,屙屎該不會關柴草棚吧?!狗尿苔覺得奇怪,天布平日待他好的,今日說話倒是吃了炸藥!他說:柴草棚?天布哥,你不知道支書已經放回家了嗎?天布說:他支書沒彩,是我就不回去,死在他柴草棚裡!狗尿苔就拿眼看杏開,杏開把洞填完了,說:天布叔,誰敢關了你?天布竟然沒做聲,卻對狗尿苔說:灶火他媽把腿摔斷了,姓朱的都去看望,你咋沒去?要去跟我走。狗尿苔對杏開說:咱一塊去。天布說:我讓你走呢,你磨蹭啥?狗尿苔說:我讓杏開一起去。天布說:不是姓朱的去幹啥?狗尿苔說:杏開不姓朱?天布說:哪兒還有姓朱的?杏開倚著那棵小柏樹,小柏樹嘩嘩地搖。杏開說:天布叔,你就這樣作踐我,在我大墳上你作踐我?!人和樹都彎下去,樹彎到地面又嘣地伸直,杏開趴在那裡哭她大,哭得聲嘶力竭。狗尿苔去拉她,她不起來,再拉,杏開摔開他的手,恨著說:你拉我幹啥,你跟他天布走麼!讓說情的時候我就是朱家人,人放了我就不是朱家人了,不要拉我!天布哼了一聲走開了。狗尿苔立在那裡,是跟天布走呢,還是留在這兒等候杏開,他拿了主意,不跟天布回村,也不守候杏開,他砍他的酸棗刺去。 狗尿苔往山根走,走過了那片墳地,也就是天布屙屎的地方,那裡有三四個墳丘,並沒見有屙下的屎,倒是霸槽他大的墳丘上有了一小堆虛土。拿腳踢了踢,虛土下是一個木橛子。他不明白在這裡釘一個木橛子做啥,但天布是民兵連長,他沒事咋能來釘個木橛呢?割了一背籠酸棗刺後,去麻子黑家院牆上壓了,狗尿苔回家問婆在墳上釘木橛子做啥用?婆說:木橛子?誰在墳上釘木橛子?要咒人斷子絕孫了才在人家的墳頭上釘木橛哩,你咋問這話?狗尿苔就不敢說天布了,支吾道沒啥,他是順嘴說的。婆說:說話咋能順嘴說哩?禍從口出,你給我記住,在外邊別多嘴,要說話想好了再說。狗尿苔說:知道!婆說:你不耐煩啦?狗尿苔趕緊說:知道了,婆,這行了吧。 就在這個晚上,狗尿苔一個人去霸槽他大的墳上把木橛子拔了。他沒有叫牛鈴,牛鈴嘴敞,擔心要告訴霸槽的。他把木橛子拔了後又釘在了麻子黑他大的墳頭上,釘上了,沒有用土蓋。 很快,來聲又到了古爐村,他帶來了針頭線腦,帶來了狗尿苔愛吃的離鍋糖,帶來了戴花喜歡的紮褲腿的黑綢帶子,也帶來了讓古爐村放下心的一個消息:麻子黑越獄後又被公安局抓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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