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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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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槽就把太歲拿來了,但他只把太歲切出了一半在案板上剁成了肉丁,放在大環鍋裡煮起來。所有的人都知道霸槽養著太歲,但很多人並沒親眼看見過太歲,太歲是一堆麥色子肉團放在了案板上,它在蠕蠕地動,沒有尋著鼻子眼睛在哪兒,剁開了也不流血,是像一疙瘩肉凍,更像是桃樹上結成的軟膠。但是,太歲肉丁煮在了大環鍋裡,立時一股香味就彌漫在院子裡,這種香味誰也沒有聞過,像是槐花香,又像是板栗香,還像是新麥面饃才出籠的香,說是哪一類香好像都不對,是一種花的板栗的麥面饃和青草的,雨後田野裡翻出的土,麥草集下那些甲蟲,甚至還有擦黑做飯時站在巷道裡那種煙的嗆味,這些東西混在一起,說不清成了什麼,就是只覺得奇異的香。人們就張著嘴巴和鼻翼呼吸,老順還關了院門,嚷嚷著不要讓香氣跑出去,而村裡的狗和貓就圍在院子外,有的擠著門縫要鑽進來,立即被攆出去了。香氣從院子裡往上飄,院裡院外的樹上,牆頭上,房頂上也落滿了鳥。更多的是飛來了蜜蜂,它們以為開放了什麼花,飛來卻沒有花,就成群在空中飛舞,最後終於擠在那棵柿樹上,人們這才發現那只有著人臉模樣的貓頭鷹不見了。 太歲肉終於煮好,每人拿碗去盛的時候,一半人都不敢喝。嗯呀,這能喝嗎,傳說中太歲頭上的土都不能動的,動了就有災有難的,竟然能煮了肉湯喝?!他們不知道該問誰,看善人,善人拿了一個破了豁的碗喝了半碗,他的鬍子剃了,長上來的短茬是銀一樣白,每個胡茬上都掛著一顆細汗。迷糊是很快就喝了一碗,他說:喝呀,不喝了我喝!迷糊伸過手去拿跟後的碗,跟後把碗收回在懷裡,喝了一口。哎呀沒味麼。霸槽說:啥是味,酸啦辣啦甜啦才是味?太歲肉湯是沒味,沒昧那才是大味!跟後小心翼翼地把一碗湯喝完了,喝完了,睜睜眼,聳聳身子,說:渾身好像有了勁。所有人都睜睜眼,聳聳身子,說:嗯,有勁了,日怪得還真有勁了!有人就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就跳起來要抓柿樹上的葉子,反正是跳了那麼高,不但抓住了柿葉還把一股枝條拉了下來又放了上去,樹上的蜜蜂嗡地就亂成一團。牛鈴喝完了一碗,又到廚房去盛,天布把持在廚房門口,他要從天布的胳膊下鑽進去,天布擰住了他的豁豁耳朵,牛鈴說:我再喝些。天布說:沒了!牛鈴說:沒就沒了,你要扯掉我耳朵呀!天布說:喝了太歲湯了能沒勁?我還想打你哩!迷糊從院門口出來,蹦躂著吆狗,狗後退了,又趨步進來,再蹦躂著吆,再退去,人和狗在巷道裡拉鋸戰。水皮並沒有喝上太歲肉湯,他從墳上回來後,霸槽讓他去拿幾本毛主席語錄本來,說杏開家的櫃檯上安放了滿盆的靈牌,應該再放幾本紅寶書。水皮把毛主席語錄本拿來,太歲肉湯卻全喝完了,他沒有說這些紅寶書要放在靈牌前要鎮宅的,卻高高舉著,說:誰要紅寶書?立即人都撲上來搶,你把我推過去,我把你搡過來,無數隻手在那裡抓,水皮就把毛主席語錄本掖在了懷裡。但他被人抱住了,又被人推倒了,壓在了地上奪,他蜷個身子,結果衣服被抓破了,頭髮被抓亂了,臉上、手上、脖子上都是血道,後來人就壘起來,壘得那麼高,水皮在下邊叫喚:出不出氣了,沒氣了!鐵栓拿腳踢了上邊的人的屁股,踢疼了,上邊的人起來和鐵栓吵,三言兩語,惡話相加,相互就動起手了。院子外的迷糊聽見裡邊響動,就鑽進來,長寬把鐵栓抱住,大聲呵斥:打(骨泉)呀,都起來,起來,要壓死水皮呀?! 霸槽站在上房屋的臺階上,看著那些人疊羅漢,馬勺說:真是喝了太歲肉湯了,人咋能瘋了?!霸槽笑著,沒有去勸,看見支書要從院門口出來。支書是大家在喝太歲肉湯時他一直在上房,把滿盆的靈牌放好,叮嚀著杏開一天三頓要獻飯的,又把撤下的靈堂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收拾了,黑的白的紗布讓杏開放好,挽聯揉成一團,要杏開在靈牌前都燒了,說:這些許你大帶了去。杏開說:支書爺,你去喝湯吧。支書沒有端碗,在看著杏開燒完了紙和那些挽聯,坐了一會就起來往院門口走。霸槽過去說:你沒喝湯?婆拿了一碗湯要給炕上的狗尿苔喝,支書就去狗尿苔的碗裡喝了一口。霸槽說:好喝吧?支書說:好,好喝。走出了院門,肚子裡卻翻江倒海,他一直忍著,出了巷口,哇地一聲就吐了。 埋葬了滿盆三天,州河裡起了大風。每年的夏季,州河裡都要起風,河堤內的蘆葦和蒲草就揚花絮,花絮就在空中像龍一樣揮舞,起起落落,忽聚忽散。那時候,中山腰的窯場要燒夏天最後一次窯,而旱地裡的包穀差不多齊腰高,需要施第一遍肥了,水田裡的稻子也正是到了挑料蟲的節口。但是,這一年的風卻起身得早,幾乎是提前了二十多天。 頭天夜裡,天熱得根本睡不著,狗尿苔脫了精光睡在院子裡的席上,一雙腳還蹬在捶布石上,捶布石也是燙的,而且有蚊子,就爬起來又到打麥場上去睡了。婆在屋裡的炕上剪紙花兒,剪了六張,張張都是滿盆出殯的事,剪著剪著,最後卻剪出個老鼠偷油,連自己都覺得奇怪,似乎這手把握不了剪刀,是剪刀在指揮了手,這當兒聽到院門咯吱了一下,說:你往哪兒去?院子裡沒有回應。她猜想狗尿苔又出去睡打麥場了?天擦黑狗尿苔就說他要到打麥場上去睡,她不讓他去,才發過一次病還亂跑啥呀,強迫著讓他睡在院裡的。婆又說:院裡還睡不住你呀?嫌蚊子咬了在煨些煙。院子裡還是沒回應。婆隔著窗格往外看,草席還在,草席上是睡著個狗尿苔。婆就又剪她的紙花兒,心裡倒慌慌起來,走出來看,狗尿苔沒了人,草席上是汗水塌濕的一個人形。低聲罵了一句,抬頭看夜空灰嘟嘟的,中山頂上,再偏西一點,有一顆並不明亮的星子。 狗尿苔在巷裡就遇著了三嬸,三嬸的孫子滿身生了痱子,一直在哭,三嬸就光了上身背孩子在外邊轉,說:再哭,來狼呀!孩子不哭了,身子老往下墜,累得她倒是一身的水,又說:你用手把婆脖子摟緊,我捉著你兩個腳,狼來了把你抓不去!孩子一手摟了婆脖子,一手卻把奶袋從肩上拉了過來噙了。老順和來回也走過來,身後跟著他們的狗,狗伸著舌頭呼哧地喘。三嬸說:沒去打麥場上睡?老順說:去泉裡洗了洗,不洗痱子不褪麼,這狗日的咋這熱麼!他說著盯起三嬸的光膀子,三嬸不回避,說:恨不得剝了這張皮哩!來回就逗孩子,說:你婆這奶裡還有啥水哩你吃?老順說:三嫂子這奶可沒少喂過村裡的孩子。狗尿苔就說:我也吃過!來回這才看見陰影地裡的狗尿苔,說:你這碎(骨泉)也熱得睡不下?狗尿苔說:是不是喝了太歲湯,人就熱得放不下了?老順說:熱兩天兩夜呀?!狗尿苔挨了嗆,也不廝跟了他們,拐進另一條巷子朝打麥場上去。 那條巷子中間是葫蘆家,院門口又是坐了一堆人,聽得見葫蘆的媳婦嘎嘎嘎笑,她笑起來似乎有些傻。入伏後,葫蘆媽熱得睡不下,每晚都要在院門外的石頭上坐著乘涼,身子徹底涼下來了才去睡,葫蘆的媳婦也就一直要陪著說笑,還要在一盆涼水裡放上糖精端出來,招呼著這個喝,那個喝,讓更多的人一起來陪。今夜裡,連善人都在那裡哩。狗尿苔就聽見那些人在議論著天,議論著地裡的莊稼,又議論起了誰參加了聯指,誰又會不會也參加聯指,不管誰都參加了誰又是堅決不會參加。便有了人說:善人善人,你咋沒參加?善人說:我等著你參加哩。那人說:人家肯要我參加呀?!我笨麼。善人說:我也笨麼。立即三四個在說:你還笨呀?葫蘆媳婦說:他是笨!他文化多吧,可他有霸槽混得好還是有水皮混得好?除了捏骨和說病,村裡啥事顯露過他?看你補的這衣服,針腳就這大的,我讓你拿來我給縫補,你也不肯,總不能讓我上門去要著縫補吧?一天三頓就只會做菜糊糊,你也不學著擀擀麵條?住在那山神廟裡,連個像樣的門都沒有,冬天裡也用柴排子擋門呀?村裡的事就不見你吆三喝四嘛!善人就笑了,說:小孩玩捉迷藏哩,你見過哪個大人玩這個?年輕人要聰明,上歲數了就得笨點,人笨笨著好。我給好些人說了,葫蘆媳婦是笨人,要學著她笨哩。葫蘆媳婦說:我才不笨哩,我讓你們喝糖精水,就是讓你們陪我媽說話哩!得意地嘎嘎笑。她這一笑,大家就哄哄地笑,善人說:這就是了,笨人才說這樣的話。狗尿苔就往跟前走,他也想喝喝糖精水,卻聽見葫蘆媽打了個哈欠,葫蘆媳婦說:媽,你困啦?葫蘆媽說:困啦,你們涼著,我睡去。葫蘆媳婦說:你睡呀,我們還涼啥的,都睡,都散了睡!善人說:好,散了睡,瞧這做媳婦的,古爐村咋不多有幾個!大家就散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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