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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早飯是熬了一筒子鍋的包穀糝糊湯,糊湯不稠,碗裡立不起筷子,但也不稀,看不見碗底裡的貓頭鷹。

  貓頭鷹是從前天晚上就一直在柿樹上。別處柿樹上的柿子還都青著,杏開家院牆角的柿樹上柿子卻起了灰氣,竟然有了一顆發軟發紅,紅色輕淡,像戴花用指甲花染出的指甲。人們在驚奇著這顆柿子這麼早就紅軟了,一定是柿子裡生了蟲,但在看著柿子的時候突然發現了那柿子後邊的樹杈上臥著一隻貓頭鷹,一動不動。這只貓頭鷹有一張像人面的臉,它的長久不動,讓人產生恐懼,可幾天裡誰也沒敢趕它,那顆紅軟了的柿子也就沒人去摘。狗尿苔端著一碗糊湯圪蹴在樹下吃,總擔心著貓頭鷹要猛地飛下來,飯就吃得不快,而有人已經吃完了第一碗,去鍋裡盛第二碗了,就發恨:總不會是沒有喉嚨眼子吧,那麼燙的糊湯就極快地倒了進去?院子裡,上房的臺階上,和廈屋的簷下,豬圈房邊,拆成了豁口的牆根處,都是或蹴或站著端了碗的人,嘴不離碗沿,一雙筷子在碗裡順著糊湯邊劃動,謔呐,謔呐的吸吮此起彼伏,以致響聲一片。糊湯是不用咬嚼的,糊湯裡的紅豆也不用咬嚼,但煮在紅豆糊湯裡有蘿蔔片和土豆,土豆沒有切,算盤子大的,雞蛋大的,用牙咬開了就嗤嗤冒白氣,大家就相互在看著,表情難看,似乎在仇恨。其實並不是相互看著,也不是仇恨,因為土豆在嘴裡使他們都睜圓了眼睛,張口瞪眼也是土豆在食道裡噎住了。禿子金說:給我捶捶,給我捶捶。老順拿拳頭在禿子金的後背上捶,捶得用力,禿子金哈呀一聲,半個土豆競咳了出來。戴花說:你小心著,滿盆是卡死了,你也別卡死了!禿子金卻說:人還能卡死?滿盆是不是被卡死的,我還懷疑呢!眾人發了一片恨聲。禿子金不再言語,去鍋裡盛飯,鍋裡的飯沒有了。

  糊湯吃打鍋了。有的人吃了三碗,有的人吃了兩碗,狗尿苔只吃了一碗,他拿著鏟子在剮鍋底,剮得咯啷啷響,鍋是借面魚兒家的,面魚兒老婆說:不敢再剮,鍋有縫子的,再剮就剮爛了,你還沒吃夠?狗尿苔說:我只吃了一碗!狗尿苔立在鍋項裡生氣,磨子喊叫著他去院子裡收拾吃過飯的碗筷,他聽到了裝著沒聽見。

  霸槽是最後來的,但糊湯已經沒了,他並沒有埋怨,倒還張羅著誰負責把棺材從院子裡移到屋裡的靈床邊,誰負責入殮,入殮後誰先去墳上忙活啟寢口,誰又來抬棺。他聲音很高,讓杏開把煙匣子拿出來給大家抓煙末,有煙鍋的都掏出煙鍋吃煙,沒煙鍋的就捏了煙末蹴下搓喇叭卷兒,他還在說:老隊長身派子大,這棺材是柏木的又重,四個人怕抬不動,得六個人抬,旁邊還得有四個換掮的吧,誰拿板凳,得落實兩個人拿板凳,抬不動了隨時要用板凳支著呀。面魚兒老婆說:哎呀霸槽,沒看出你做事還像模像樣,不虧滿鹽疼過你!霸槽說:他沒疼過我,打罵過我。面魚兒老婆說:他咋不打罵別人呢?!人死了,要說些好話哩。霸槽說:好,好,打著親,罵著愛!嬸子你吃好了?面魚兒老婆說:吃好了吃好了。在院子裡拾散落的筷子,拾了六七根,用衣襟擦了,嘟囔著誰這麼不珍惜東西。

  面魚兒老婆拿著筷子進了廚房,磨子還坐在灶火口沒放下碗,看見她了,瞪了一下,繼續吃飯。面魚兒老婆說:你瞪我?磨子說:我眼睛大。面魚兒老婆說:天熱,滿盆有了味兒啦,得用酒噴噴。磨子沒回應她,卻喊牛鈴,牛鈴進來,磨子說:你去開合店裡買一瓶酒來。牛鈴說:錢呢?磨子說:讓開合先賒下,事過後再付錢。牛鈴說:開合勢利得很,他不會給我賒帳的。磨子從門裡看去,霸槽在給行運說什麼,又給金鬥說什麼,還用手拍著金鬥的肩,就給面魚兒老婆說:咋啦,他來詐唬著啥哩?面魚兒老婆說:你說霸槽嗎,還不錯,上著心哩。磨子就罵牛鈴:他不賒?你給他說我讓賒的,你長個嘴不會說,拙口啦,舌頭叫狗吃啦?!一連串地罵,把牛鈴罵哭了。面魚兒老婆也嚇了一跳,說:磨子,磨子。磨子還在罵:你哭啥哩,尿水子那麼多,咹?!哐啷,他踢牛鈴,沒踢上,把一扇子門踢得差點掉下來。

  廚房裡起了響動,院子裡的人就進來說:咋咧?磨子把飯碗咚地往案上一蹴,吼道:我不管啦,管他媽的×哩!出了廚房直接往院門口走,門口他媳婦背了一袋子包穀糝,他說:你來幹啥?媳婦說:吃打鍋了,拿了包穀糝再做一鍋麼。他說:誰讓你背包穀糝了?誰稀罕了你的包穀糝,往回背,走!

  面魚兒老婆攆出來說:磨子,你昨是這瞎脾氣?你是隊長哩!

  磨子說:我是他媽的×,誰把我當隊長啦?!

  杏開一看磨子發了凶,站在上房門口嘴顫著說不出話,抱了婆就流眼淚。磨子從院門口走出去了,灶火也跟著走了,得稱、牛路也往外走。禿子金也要走,霸槽說:你去哪兒?禿子金說:管事的都走了麼。霸槽說:離了誰老隊長還不埋啦?有毬本事哩?哼!就拍了一下手,說:院子裡的人都聽著,誰都要死,誰都要人埋哩,如果誰不想埋老隊長的要走就走,都走完了,我把老隊長背著送到墳裡!

  霸槽這麼一說,要走的反倒走不成了,卻也不言傳,站著不動。霸槽說:杏開,甭哭啦,你看麼,大多數人都沒走麼,不走,咱就準備入殮。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說:在哩。霸槽說:你去喊朱大櫃,這個時候了他昨還不來?再把善人叫來,他會唱開路歌,咱要把喪事辦得隆重,讓善人來唱一段。田芽說:支書年齡那麼大了,你叫名字?霸槽說:名字就是讓人叫的,咋不能叫?!田芽還要說什麼,不說了,一摸嘴出院門走了。還走了立柱和答應。

  狗尿苔就跑去叫支書和善人了,他遺憾沒有看到入殮,在早晨起來,婆就讓他去中山坡上砍了許多柏朵,燒成灰,再把灰用燒紙包了,像一塊塊磚一樣,說是入殮時要墊在死人的身下。然後就看著婆在準備著裝棺的東西。杏開說要給她大的棺材中放上那個水煙袋,因為她大生前就好那一口,為此她和她大不知吵過多少次,現在大死了,讓大帶走他的水煙袋到另一個世界去吸,再沒人嘮叨了。杏開說著就哭,又把一個鞋甩子①(注:①鞋甩子:農村撣土的工具,像拂塵一樣。)

  取出來,說也放到棺材裡。婆說:娃,沒有放鞋甩子的。杏開說:讓大帶上,讓大帶上!狗尿苔是見過杏開家的這個鞋甩子,核桃木把兒,上邊是皮條子做的,他目睹過滿盆拿鞋甩子抽打過杏開,抽打得杏開的胳膊上一道一道血印子。狗尿苔當時猜想,杏開還是恨著她大,讓她大帶走了鞋甩子就從此不再挨打了吧。這杏開,怎麼就沒哭昏在她大的靈堂上呢,是她讓她大生了悶氣才病的,也是她把牛肉沒煮爛讓她大卡在喉嚨,唁,她要是個孝順的,就應該不讓霸槽來,霸槽來了應該在靈堂前打他罵他,讓他給她大認罪才是,可杏開竟然允許了霸槽來,還讓他管起了喪事!婆說:這甩子真的放不成,帶皮子的東西都不能帶,要不將來托生牛呀馬呀的。杏開卻哭了,說:我大一輩子還不是生產隊的牛呀馬呀?!婆說:他是給生產隊當牛當馬,在他手裡恢復的瓷窯麼,這大家都知道。要帶,給他帶幾件瓷貨去。婆便讓狗尿苔把案板上的一個瓷瓶一個瓷碗去洗乾淨,放在了靈床頭。這些東西,狗尿苔都沒有親眼看到如何放在棺材裡去的,他也不知道死人放進棺後,大家如何圍著棺材痛哭嚎叫。當狗尿苔領著善人滿頭大汗趕來,棺材已經砸釘完畢,也用麻繩捆綁好了,就停放在那裡。

  三嬸在說:給善人勺飯,給善人勺飯。

  三嬸知道鍋裡早沒有了飯,她偏還這麼說,善人擺著手,說:不用,不用。三嬸說:真的不用,你吃過了?那給善人端水麼,水呢,頂針,給善人喝口水!

  善人也沒有喝水,他從懷裡掏出兩個木板條兒,低著頭就繞了棺材轉,轉了一圈又一圈,轉過棺材前燒紙的杏開身後,燒起來的紙火烤灼著他的那張瘦臉,他表情嚴肅。紙灰像黑蝴蝶一樣在空中飛,有一朵就落在他的光頭上,光頭上的汗吸住了,竟不再脫離,也不見溶化,像是貼上了膏藥。狗尿苔不知道什麼是開路歌,古爐村以前死了人從沒唱過什麼,陰間的路還需要開嗎?但霸槽知道善人是湖北襄樊人,那裡講究唱的,特意要善人唱唱,善人是應允了,卻轉著轉著就是遲遲不開口。杏開一邊把紙添在火堆上一邊哭,眼淚吧嗒吧嗒滴濕了地面。狗尿苔到院子裡去找個木棍兒,要幫著翻撥燒紙,剛一出門檻,善人就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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