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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支書說:天布,你給我說實話,咱古爐村會不會也亂?天布說:這話我說不準。要亂,能亂到哪兒去,咱扳指頭一個個人往過數麼,開石家不和整天吵吵鬧鬧的,可他還沒個能在村裡鬧事的本事。土根,有糧,長寬是外姓,雖然對朱姓的夜姓的不滿,但他們都是手藝人,有意見也就是村幹部大小沒他們份,出外幹活少繳些錢的事。禿子金灶火能踢能咬的,可沒人承頭,他們也是瞎狗亂叫幾下就沒勁了。迷糊提不上串,鐵栓行運跟後護家又能咋?老順那不用說,馬勺磨子是有心計,但要說鬧事還不至於。就是霸槽和麻子黑,他們上沒父母,下沒兒女,又在外邊跑得多,是得留神著,要給他們多安排些事幹,有事幹了,出不了村,我想就不會有啥事。支書說:我為啥不讓賣瓷貨了,就是不想叫他往外跑,可他在村裡能老老實實掙工分?天布說:啥事情都是眼不見心不亂的,以前他再跑,沒介紹信沒糧票,還不是又回來了;現在只要公路沒了串聯的就好了。支書說:這咱管不了串聯麼。天布說:唉,縣上指示要領導好運動哩,他們咋不直接限制串聯呀?支書說:不知道麼。天布說:咋樣才不會亂呢?支書說:不知道麼。兩人就悶住不說話。

  一隻雞戴了個大疙瘩的冠從門口光亮中走進來,進來也沒出聲,睜著眼睛看支書。天布媳婦說:這狗日的咋還沒進窩?啊支書,你還沒吃飯吧,要不要給你打幾顆荷包蛋?支書說:我不饑。天布說:去打麼,支書從鎮上回來的,哪兒吃飯了?天布媳婦就去了廚房,善人說:我幫你。也跟著去了廚房。

  在廚房裡,天布媳婦說:善人,你聽他們說了?善人說:聽了。女人說:真的要亂呀?善人說:是亂啦,前天下河灣有人請我去說病,下河灣就亂哄哄的。女人說:好好的日子麼,亂個啥呀!善人說:是五行亂啦。女人說:你開口閉口都是五行!善人說:這世界有五行,國家有五行,家庭有五行,性界有五行,心界有五行麼。現在外邊這麼亂,依我看是國家五行亂了,國家五行就是學農工商官,這是國家的心肝脾肺腎。工人居木位,主建造,精工細作,成品堅實,為天命,偷工減料,不耐實用,是陰命。官居火位,主明禮,以身作則,為民表率,以德感人,化俗成美,為天命,貪贓枉法,不顧國計民生,是陰命。農居土位,主生產,深耕增產,為國養民,是天命,奸懶饞滑,歇工荒地,是陰命。學居金位,以為人師表,敦品立德為主,教人子弟,出孝入悌,為天命,敷衍塞責,只講文字,不願實行,誤人子弟,是陰命。商居水位,以運轉有無為主,利國便民,貨真價實是天命,唯利是圖,以假冒真是陰命。人要是存天理,盡人事,不論哪一行,都是一樣的,哪行有哪行道,若是這行人瞧不起那行人,是走克運,國家元氣准不足。如果各守自己崗位,守分盡職,是走的順運,國家就必治。講道要往自己身上歸,先說自己是哪行,以往是以天命為主呢還是以陰命用事?國家是這樣,一個村子也是這樣。女人說:哎呀善人,你這是給我背書哩麼!善人說:算是給你上課,可給井蛙說不清日月呀!女人說:善人你罵我哩?善人說:我沒罵你,我只是急呢。女人說:支書愁得額顱上挽那麼大個疙瘩,你咋不講給他聽?善人說:他是支書,他要肯讓我講我就講,我要去尋他講,他好了會認為我胡說八道,不好了還以為我這牛鬼蛇神要破壞哩。荷包蛋煮好了,女人在往碗裡盛,善人卻要出門走,女人說:給你也盛一顆!善人說:我吃的什麼呀?女人說:你不吃也坐麼,過會再給天布松松。善人說:還是我走,你不要喊,我悄悄走就是了。天布發過了汗,又這麼說說話,或許就好了。說罷真的走了。

  女人端了碗往上房去,在院子裡看天,天還是那麼黑,又陰著,沒見到七鬥星。

  忙活了幾天,人累得脫了幾層皮,地裡的麥子大部分都割倒了,成捆的麥樁子運回來壘在打麥場邊,就又一撥一撥攤曬著,牛套了碌碡來碾。碾過一遍,起了麥草,用木檔把麥粒壅到一塊,再攤開碾二遍三遍,又是起了麥草把麥粒壅了,麥粒堆得像個大墓,婦女們都回家做飯,男人們留下來等有了風揚場。

  等了一個時辰,沒有來風,男人們也回家吃飯,吃過飯返到打麥場,還是沒有來風。狗尿苔在麥地裡割麥時,他和牛鈴是負責把割倒的麥用繩子捆成樁子供大人們往回背,然後他倆再在麥茬地裡撿拾一遍遺落的麥穗。在打麥場上了,他又是和牛鈴去牛圈棚拉牛,把牛拉來再套上碌碡。老順和磨子吆牛碾場,牛常要拉屎,狗尿苔就拿個竹笊籬,牛鈴端個葫蘆瓢,立在場邊。每每牛的尾巴一乍,老順或磨子喊:接尿!牛鈴就過去接了。再喊:接屎!狗尿苔把竹笊籬接在牛屁股下,牛在走著,他也在走著,有時接上了,有時牛屎拉在麥草上,他只好用手(扌歪)著牛屎然後扔到場外。人們並不覺得這有啥不好,說:牛屎有啥髒的?狗尿苔當然也不覺得髒,用麥草擦擦手,說:誰現在給我個蒸饃,我不擦手都拿著吃。老順說:你想了個美!現在,等不來風,大家都在場邊的樹下了,或坐或臥,斜三歪四,說這話,說那話,這這那那的話全說了。大人們說話,牛鈴插了幾句嘴,他話插不到而又愛插嘴,結果和跟後吵起來,挨了跟後一巴掌。狗尿苔學乖著,只聽不說,聽著又覺得沒意思,趴在那兒看場邊的那還沒有解繩的麥捆樁子。麥捆樁子有三個一簇的,兩個一簇的,也有單獨立栽在那裡的,狗尿苔原先以為豬狗雞貓在一搭了說話,鳥在樹上說話,樹和樹也說話,但他還不知道麥捆樁竟然也在說話。它們說的什麼,聲音沙沙沙地,他聽不明白,卻從它們的神氣上能看出那個單獨立栽的麥捆樁子在罵兩個一簇的其中一個,好像那其中的一個本是和它在一起的,現在卻和別人在一簇了。它拿了麻雀去擲打,擲打過去一隻,又擲打過去一隻,三個一簇的麥捆樁子就笑得倒下去。狗尿苔還要看這一場糾紛,有人就喊:狗尿苔,火呢,那火呢?!狗尿苔當然是帶著火繩的,但因為在打麥場,一直沒有點燃,這陣應聲點了,跑去給這個對火給那個對火。一會又有人喊著:狗尿苔,水呢,那水呢?!狗尿苔又拿了桶去泉裡提水。古爐村泉水好,冬夏都可以生喝,把水提來了,卻仍有人說:誰說要喝竹葉茶的?誰說的,咹?!狗尿苔覺得火呀水呀離不得他,這個時候也正是他給大家賣好的事,就不累,也耐得煩,明知他們還想讓他去采些竹葉子放在水桶裡故意在激他,他說:要喝就喝竹葉茶,我給摘竹葉去!牛鈴很不高興,低聲說:你這積極的,晾我!狗尿苔是故意要晾牛鈴的,便一路小跑去了長寬家屋後,那裡有一片竹子。

  但是,天布卻著急,讓迷糊去揚幾木鍁,試著麥糠能不能揚淨。迷糊去揚,麥粒和麥糠一起揚上去,又一塊落下來,還是揚不成。太陽把樹影子轉了個位,樹影下的人也挪了挪地方。馮有糧說:樹梢子不動麼,得乞風呀!大家說:是得乞風!往年天旱沒雨,或者沒風揚不成麥的時候,會乞風的是長寬他大,長寬他大一死,好像滿盆曾經跟長寬他大學過,但滿盆今年病了。天布就讓馬勺和行運去背滿盆。

  把滿盆背來,滿盆覺得大忙天他卻躺在炕上,有些不好意思,就使勁拍他的腿,說這腿不是他的腿了,他覺得他就沒有腿。但他看了打麥場卻又忍不住指責麥捆樁子不能壘在東邊場頭,那裡地勢低,下雨了咋辦?那碾場的碌碡怎麼只有兩架呢?揚不成麥可以先把碾過的麥草堆集子麼,怎麼就硬坐著等風呢?天布說:你說的對著的,但現在急著要風,你給咱乞風。滿盆說長寬他大教過他乞雨,沒教過他乞風呀。天布說:能乞雨肯定也能乞風。滿盆說那我試試,但得找一個三代單傳的聖童呀。人們扳了指頭數,古爐村姓夜的沒有一家一代裡單傳的,而姓朱的戶數多,有單傳的卻也沒三代單傳的,即便一代兩代的,不是這戶人家已死絕了,就是已經結了婚或年紀又太小。田芽說:狗尿苔是聖童,叫狗尿苔去!麻子黑說:狗尿苔算三代單傳?禿子金說:你知道狗尿苔的大是誰,爺是誰?說不定真三世單傳的。麻子黑說:那也說不定不是三世單傳。禿子金說:你就認死理!哄哄天麼。長寬說:天敢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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