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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牛鈴說:我成分好,我不怕!

  狗尿苔卻一下子也跳過去,說:都是生產隊的人,你能吃我也能吃!就把一撮麥穗攬到懷裡,捋下粒了,揉搓下糠皮也吃起來。麥粒是軟的,咬開了有些粘牙,兩個人梗著脖子往下嚥,白色的面汁就從嘴角流下來。牛鈴說:香吧?狗尿苔說:香!一個聲音卻像炸雷一樣響起了:狗日的,把吃了的麥給我吐出來!

  狗尿苔和牛鈴簡直是落魂失魄,一下子癱在地上不能起來,有人便嘎嘎嘎地笑,狗尿苔抬頭看時,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站著霸槽。

  狗尿苔就立起了身,說:我只吃了一把。

  霸槽說:吃就吃吧,看把你嚇的,這麼大的麥地,看你能吃多少!

  狗尿苔在太陽底下燦爛地笑了。牛鈴還討好地要把拔下的刺蝶菜送給霸槽,霸槽不要,說:正想著能找兩個人的,你兩個就來了!還想吃就再吃些,吃飽了我給你們說個事。

  狗尿苔說:不吃了,再吃肚子疼。

  霸槽說:那好,跟我往前走。

  狗尿苔和牛鈴不知道霸槽叫他們去哪兒,幹什麼,但還是乖乖走。走到公路邊,霸槽就蹴下來,讓他們也蹴在麥地裡。公路上,來往的汽車並不多,而不時有著背了背包,打著小旗子的串聯學生。狗尿苔說:蹴這兒幹啥?霸槽說:搶軍帽呀!狗尿苔以為自己聽錯了,說:搶軍帽?霸槽說:搶軍帽!狗尿苔說:啊?!霸槽說:那軍帽我戴上肯定好看哩。狗尿苔擰身就走,霸槽把他拉住了。狗尿苔說:這我不敢!霸槽說:生產隊的麥子就敢吃啦?你倆要不聽我的,我就把你倆交給支書去!牛鈴說:霸槽哥就會嚇唬我們。霸槽說:不是嚇唬。搶個軍帽算啥,不就是愛戴個帽子麼。我搶上一個了,再給你倆一人搶一個,咋樣?狗尿苔和牛鈴再沒反抗。

  霸槽讓狗尿苔到前邊的路沿坐了,又讓牛鈴到下邊的路沿坐了,叮嚀:一旦路上過來的是一個學生,這學生又戴著軍帽,狗尿苔就大聲咳嗽一下;而牛鈴在下邊注意著,聽見狗尿苔的咳嗽後那邊也沒有人,應一聲咳嗽。狗尿苔說:我要是咳嗽不出來呢?霸槽說:你必須咳嗽!狗尿苔和牛鈴就分別去了公路上下,霸槽依舊蹴在麥地裡。

  狗尿苔還是緊張,就在路邊喊:沒狼噢!——古爐村夜裡,如果狼隊過後,村人就這麼喊的,自己給自己壯膽。狗尿苔並不是要喊給牛鈴的,牛鈴卻也回應了:沒狼噢!——氣得霸槽往狗尿苔那兒扔了一個石子,往牛鈴那兒扔了一個石子,上下都不再有響動了。

  有一隊學生來了,是一隊,都戴了軍帽,蠻神氣地往下走,狗尿苔沒吭聲。又過來了三個學生,其中竟然有一個女的戴著軍帽,狗尿苔還是沒有咳嗽。太陽把他曬得頭疼,拔些草編了個草圈兒戴在頭上。這時候,終於一個學生從公路上走過來,這學生個頭高高的,背著的黃書包帶子卻短,緊緊地箍在身上,是戴了個軍帽,可能洗得好多遍了,草綠色差不多變白,手上拿了個小旗子。狗尿苔立即咳嗽了一下,聲音不大,又連著咳嗽。接著,公路下邊的牛鈴也咳嗽了一下,霸槽就從麥地裡出來。公路比麥地高,他就站在公路沿下,給那個學生招手。那個學生走到了公路沿上,彎了腰說:是叫我嗎?霸槽突然跳起來就摘學生的帽子,學生在一驚後身子向後縮,霸槽沒有摘到。狗尿苔目睹著,心想霸槽搶不到了,不上到公路上來能搶到嗎?但是,霸槽卻一下子像狼一樣向前一撲,肚子壓在了路沿,而雙手抱住了學生的一條腿,學生就倒下去,往麥地里拉。學生用手中的旗棍撐了一下地,沒撐住,又抓路沿上的草,草斷了,後來兩人都不見了,只有一片麥子在搖曳。狗尿苔緊張了,看到牛鈴也站在遠處目瞪口呆。驀地,霸槽在喊:來人,快來人呀!狗尿苔沒有動,心在呼呼地跳,牛鈴卻跑過去了。

  牛鈴跑過去,看見霸槽和學生抱在一起在麥地裡滾,先是學生壓住了霸槽,再是霸槽壓住了學生。霸槽說:我只要你的帽子!學生說:我的帽子憑啥給你?霸槽說:你們城裡人弄帽子容易。學生說:我戴這帽子鬧革命哩!霸槽說:你革命哩,我也革命呀!學生說:我是用十個像章換來的。霸槽這才發現學生的胸前還別著兩枚小小的像章,上邊都是毛主席。他用力壓住學生,再次去奪帽子,學生雙手抓著帽子,兩隻腳在使勁蹬。霸槽幾次要被再翻過去,就對牛鈴說:壓腿,壓住他腿!牛鈴壓住了學生的腿。學生動彈不了,卻把帽子從頭上抓住在右手,左手在霸槽的臉上打了一下,霸槽的鼻子就流血了。霸槽一抹鼻子,說:啊,這流血事件可是你造成的!一拳頭也打在學生臉上,學生就躺平了,四肢不再反抗。霸槽奪下帽子戴在了自己頭上,而同時又抓掉了學生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因為抓得太猛,衣服上有了兩個小破洞。學生又翻起來要奪像章,霸槽將像章給牛鈴一扔,說:撤!自己順著麥田中的土埂跑,跑得不見了。像章在扔過來的時候,牛鈴並沒有接住,看見霸槽跑了他也鑽進了麥地裡跑。

  學生爬起來在那裡哭,哭了一聲,就上了公路。遠處還站著狗尿苔。學生提著拳頭,瞪著狗尿苔,說:這是什麼地方?狗尿苔說:古爐村。學生說:我記著古爐村,我會再來的!狗尿苔說:你還張狂呀,還不快跑?!學生擦擦臉,他的臉上還有鼻血,快速地從公路上跑走了。

  霸槽和牛鈴從麥地裡鑽出來,霸槽的鼻子有些腫,但他戴著墨鏡也戴了洗得發白的軍帽。人憑衣裳馬憑鞍,軍帽和墨鏡搭配得是那麼一致,而也僅僅是墨鏡和軍帽一下子使霸槽與眾不同,威風十足!牛鈴說:狗尿苔你看霸槽哥!狗尿苔說:不像古爐村人了!霸槽挺著身子,在公路上走了幾下,步子很大,腿是直的,他說:那就聽著,一旦有機會咱也能串聯,我就帶上你們!

  他們開始在麥地裡尋找毛主席像章,就那麼一片麥子,尋了幾遍沒有尋到,然後擴大範圍,撥著一棵一棵麥稈尋,終於找著了。像章只有指甲蓋大,銅的,是毛主席的頭像,頭背後是金黃色的光線圈。狗尿苔說:善人說過,人頭上都放光的,有的人光小有的人光大,毛主席能放這麼大的光!霸槽說:你在鎮上沒看見標語嗎,毛主席是太陽,當然光大!但狗尿苔不認識字,他不知道標語上怎麼寫的,就從霸槽手裡拿過一枚像章,說:你有了軍帽,這像章我和牛鈴一人一枚。霸槽卻把像章收了回去,說:剛才我叫你們來,你為啥不來?狗尿苔說:我又打不過人。霸槽說:靠屁吹燈也能添風呀,關鍵時候就沒了你!先不給你。給了牛鈴一枚。狗尿苔生氣了,牛鈴都有,竟然不給他,他說:這不公平!霸槽說:這世上你見過啥公平,古爐村啥事給我公平了?不給你是你表現不積極,懲罰你!狗尿苔嘴撅臉吊,坐在了地上。霸槽和牛鈴已經到公路上了,喊他走,他不走,等他們走遠了,就嗚嗚嗚地哭起來。

  霸槽有了一頂軍帽,不僅狗尿苔牛鈴羡慕,連天布、麻子黑和水皮都眼紅了,他們問霸槽從哪兒弄的,霸槽說是串聯的學生贈的,天布就去了一趟洛鎮見到了公社武幹,武於沒有給他軍帽,卻給了一條軍用皮帶。天布是民兵連長,民兵連的那杆步槍以往都是訓練後就放在櫃子裡不能隨便動的,現在腰裡紮了軍用皮帶,出門就背了槍,勢也紮得很起。天氣雖然熱了,但早晚還涼,大多數人還穿著棉襖沒有換季,天布往過走的時候,榆樹下忽地閃出半香,半香牽著一頭牛,說:喲,霸槽戴了軍帽,天布紮軍用皮帶了!天布說:他那算什麼軍帽,只是做了個軍帽樣兒!半香放下牛韁繩,過來扯了扯天布的皮帶,說:你媳婦也不給你換季呀,皮帶紮在單衣服上才精神哩!眼睛看著天布,像玻璃片子一樣放著光亮。天布說:你說精神?遠處一個噴嚏,半香不扯皮帶了,回頭看時,是牛在打噴嚏。半香把牛韁繩拾起,說:我去套牛碾打麥場呀。天布手伸過來,半香走過了身子,天布的手就拍了拍牛屁股,牛屁股滾圓滾圓的瓷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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