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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婆說:今黑我剪得多。

  又剪出了一個獅子來,拿在手裡端詳,像不像村口的石獅子呢?婆說:又去公路上了?

  狗尿苔說:路上人多。

  婆說:人家有人家的營生,你去賣眼?

  狗尿苔想說什麼,卻沒什麼說了。

  婆說:給你剪這麼多東西,還陪不了你?!

  炕頭上,窗臺上,婆剪了幾十種動物,她要把她看到的都剪出來,還要把她沒見過但聽說過的動物憑著想像都剪出來。但狗尿苔今黑裡對這些動物沒興趣,鑽在被窩裡一聲不吭。

  婆說:你睡著了?

  狗尿苔沒有睡著,還在想那個學生的風箏和風箏看不見時看到的那朵雲,還想著他跑回村的路上那麼多的東西在引著他跟著他跑。誰家的貓在叫春了,像是在哭,哭得讓人心煩,慢慢地覺得那哭調還有些味道,就欣賞哭調,狗尿苔就真的在貓的叫春中睡著了。他好像又埋怨婆做了蘿蔔絲湯,老怪我尿床哩,喝這蘿蔔絲湯能不尿床嗎?婆說那咱包餃子吃吧,他們就真的包起了餃子,包呀包呀,真有趣,他狗尿苔就也變成一個餃子。嚇,婆剪的那些豬呀牛呀狗呀貓呀,還有獅子老虎馬和羊,怎麼都活了,誰也不吃誰,誰也不怕被吃,全在院子裡鬧騰。他和它們就捉迷藏。這些東西是太笨了,它們藏在什麼地方他很快就能找到,他是要藏就鑽進那捶布石裡,卻是它們誰也找不到。但他覺得老藏在石頭裡沒意思,就從捶布石裡出來,出來很快被它們發現了。他說:有件隱身衣就好了,我可以跑來跑去,你們看不見我!哇哈,雞竟然要把它的羽帽給了他,貓也脫下它的皮要給他,那豬也就脫它的鞋,說:給你!它脫下的是一雙皮鞋。狗尿苔太高興了,就脫了自己的衣服要穿雞的羽帽貓的毛襖和豬的皮鞋,還沒穿上呢,雞貓豬卻找不到他了,說:狗尿苔呢?狗尿苔呢?他說:討厭,人家脫了衣服就認不出了?他看著自己光溜溜的身子,那是個餃子脫了餃子皮,只剩下一顆蘿蔔絲丸子啊!

  狗尿苔笑得出了聲,婆說:不要蹬,不要蹬!狗尿苔睜開眼了,原來天已經亮了,而婆還在剪著,剪了一夜,她把那些紙花兒用糨糊貼在了一條丈二長的土布上,土布就壅滿了炕。狗尿苔躲著不敢動,生怕一動弄皺了土布和土布上的紙花兒。但就在這時候,他覺得炕動,身子底下忽閃了一下,說:婆,婆,炕動哩!婆一下子怔住,不貼了,拿眼睛看小房門上的鐵環。三年前有過地震,那鐵環就啪啪地搖著響。是地震啦?婆看著鐵環,鐵環並沒動,而窗臺上的油燈熬幹了油,芯子跳了一下,滅了。婆說:沒動。狗尿苔說:動哩,動哩。狗尿苔覺得那動像魚在呼吸,像牛在歎息,又像漿水甕裡的酸菜發酵著,泛了一個泡兒,泡兒又破了。婆揭了被子,將耳朵貼在炕面,說:哦,地動哩。狗尿苔說:地動?婆說:地動。狗尿苔說:地動不是地震?婆說:地動是地氣往上沖哩。婆卻也奇怪了,地氣往上沖都發生在開春,現在都快收麥了咋還地氣沖得這麼厲害?狗尿苔一直看著婆,說:地動好不好?婆說:好麼,地一動啥都長得快了。狗尿苔說:那我也長個子啦!

  起來後,狗尿苔立在門扇前量自己的身高,似乎沒有超過以前刻畫出的線,還有些矮了。情緒不好,就在院子裡轉來轉去。婆知道他又想出去,偏不理會,讓他掃院子。狗尿苔抱著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遠處有咚的一聲響。狗尿苔說:婆,是天布又炸狐狸啦?!婆說:讓你掃地,你在地上給老虎畫鬍子呀?狗尿苔說:上次炸藥沒響,狐狸還把藥丸子藏了,這一響,是不是炸住啦?婆說:把院子給我掃淨了再出去!

  天布果然是炸著了狐狸。上次是在後窪地的土路上讓狐狸把藥丸藏了,這一回天布把藥丸放在了村西土塄下的茅草窩裡,一隻狐狸以為碰到了雞肉,剛把藥丸咬住,藥丸就炸了,炸得狐狸昏了過去。聽見響聲,天布跑來,狐狸還昏著,整個嘴炸得沒了。古爐村人吃早飯都吃得晚,剛放下碗要喂豬呀,聽說天布炸住了狐狸就跑來看,村口的石獅前湧了好多人,幫著天布勒死了醒過來的狐狸,都誇說這只狐狸的皮毛好。

  而賣零碎雜貨的來聲昨晚在下河灣歇著,一大早騎自行車過來,在公路上碰著了霸槽,聽到天布炸了狐狸,兩人也趕了來。來聲一見狐狸毛色好,就和天布商量著價錢,一個高要,一個低還,眾人就煽火著。公路上又有了串聯的學生,一邊走一邊還唱著歌。霸槽說:說不投了,讓我拿去掛在門口賣。他把狐狸頭舉起來,狐狸嘴沒了,半個臉都血淋淋的,眾人都不忍心看,說:別舉那頭,嚇人的。霸槽說:舌頭還在麼。就動手抽舌頭,沒有抽出來,弄得一手的血。就把血在石獅子上抹。灶火說:讓你賣,賣下錢還能給我和天布?霸槽說:不就是一隻狐狸麼!血手又在石獅子的眼睛上抹,石獅子的兩個眼睛都抹紅了。天布說:霸槽倒不是那摳掐人。也沒說讓霸槽賣,只對來聲說:你跑的地方多,外邊現在是個啥情況?來聲說:洛鎮的學生不上學了,機關單位還上著班,但上班也是聾子耳朵擺樣子,省上縣上也來了那麼多人,街道人老是亂哄哄,不曉得這是怎麼啦麼!眾人都聽來聲說著,突然有人低聲說:支書來了!來聲立即收拾自行車,說:天布,要賣就賣我,不賣我就走呀,支書見不得我來古爐村哩。天布說:你走吧,你走吧。

  來聲才要離開,支書就訓來聲了:你亂跑啥哩,古爐村有代銷點的,你來哄大家錢呀?!來聲推著車子走了,支書就對天布說:你炸著狐狸啦?天布說:炸著了,這狐狸皮你做個背心吧。支書說:我不要,看星他媽長年咳嗽,受不得涼,給看星他媽吧。旁邊人說:天布才不給看星的。又有人說:那為啥?立即有人貼上去,對著耳朵說什麼,那人就嘿嘿笑。支書說:又翻弄是非啦是不是?到出工時間了都在這?!快收麥子呀,打麥場還沒平整,碌碡木權木鍁都沒收拾,天布,你去讓磨子招呼出工麼!告訴他,最近誰都不要出去!支書一彎腰,看見了石獅子的眼睛,說:這誰抹的,啥意思?

  霸槽承認他抹的,說:沒啥意思。

  支書說:這是咱村的風脈,要保護哩!

  霸槽拾了一把草去擦,越擦反倒越髒,抓了土去蹭,卻將石獅子眼睛糊住了。

  此後的十多天,公路上依然有學生在串聯,而且越來越多,但古爐村的人都在忙活著。打麥場上平整以後,澆上了水,用碌碡一遍又一遍碾實碾光,窯神廟裡的那些木權木鍁圓籠簸箕都重新將舊繩子拆掉,用新繩子纏緊,家家都在磨鐮,連牛圈棚的歡喜也讓水皮去碾了黑豆,開始給牛加料添膘。狗尿苔白天不能老往公路上跑了,就每到天黑一定去小木屋一趟,小木屋裡霸槽已經讓一些學生過夜,他們就整夜聽著關於外邊世界的故事。

  麥子說黃就黃了,開始有算黃算割鳥在叫。這鳥也是自呼其名,狗尿苔卻一直不知道它長的什麼模樣。夜裡從公路上往回走,聽見叫聲,就往一棵柳樹上尋,鳥卻撲棱棱飛到了麥地裡,在麥地的地堰上叫。這一叫,三個地堰上都有了叫聲,彼此起伏,相互呼應。狗尿苔覺得自己名字是狗尿苔,也該自呼名字,就拉長聲音叫:狗尿苔!他這麼一叫,那些鳥便隨即回應:算黃算割!他不停地把狗尿苔三個音變化著節奏,那些鳥也把算黃算割四個音變化了節奏。他和鳥就這麼叫著進了村巷,迷糊背了一背簍收割回來的大麥捆子,說:喊叫毬呀,喊,不黃都割了!

  自留地的麥比生產隊的麥黃得早,而種的大麥又比種的小麥割得早,迷糊是第一個先割了大麥。迷糊早就沒了吃的,大麥才剛剛飽仁,他就割了,麥仁沒硬的大麥經不起碌碡碾,連褳枷也不敢拍,用手把麥穗子搓了,麥顆在鍋裡炒,然後上碾子碾了做面粑粑吃。村裡人背地裡都罵迷糊:沒吃的時候,頓頓喝菜湯,一旦能收到糧了,就山吃海喝,真是越吃越窮,越窮越吃,瞎豬麼!大家堅持著要等大麥小麥完全成熟後再割,只是開始挖還未長好的土豆煮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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