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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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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沒有把話傳給霸槽,他覺得杏開和霸槽既然鬧崩了,刀割水洗了,這事還給霸槽傳什麼話,沒事我事,賤呀?這個晚上,他一夜都沒睡穩,雞叫三遍了,心想快眯一會覺了就走,沒想這一眯就睡沉了,起來見太陽都照著窗子,便給婆發脾氣,嫌不早早叫醒他。婆給他燒了米湯,他不吃,拿了幾塊紅薯面黑饃裝在布袋裡往公路上跑,跑出院門了,又反身取根火繩掛在脖子上。婆說:去鎮上還帶火繩?狗尿苔說:你不懂。到了小木屋門口,霸槽已經把那些甕裝在了手扶拖拉機上,狗尿苔趕緊去搬那些碗,貓就站在炕角叫,狗尿苔看著貓,貓洗了一下臉,哦,貓都洗臉哩,他還沒洗臉就去洛鎮呀?取下掛在牆上的手巾,手巾是濕的,把臉擦了,貓卻在說:要,要!狗尿苔說:你也要去?貓說:啊嗚!狗尿苔就朝門外喊:把貓也帶上吧!門外卻是一聲:喂,你過來,你過來!狗尿苔端了一磊碗出去,門外的霸槽卻是對公路上的一個小夥說話。 狗尿苔不認識這小夥。小夥的臉長,牙也長,在那裡轉悠,彎腰要折路邊的迎春花,聽到叫聲回過頭來。霸槽說:喂,你是下河灣的?小夥說:你認識我?霸槽說:來和杏開認對象的?小夥說:你是誰?霸槽說:認什麼對象哩,我告訴你,杏開已經和我睡過了! 狗尿苔立即憤怒了,他明白三嬸所說那個娃就是這小夥了,可霸槽怎麼就知道呢,是杏開昨晚上來告訴他的,還是聽別人說的?無論如何,他不能看著霸槽這樣糟踐杏開!狗尿苔把一磊碗放下,胸脯鼓鼓地往霸槽和那小夥跟前走,他估計著那小夥絕不會輕饒霸槽的信口胡說,一定會打起來,哼,他們打起來了他也會加入進去,他要用頭去頂霸槽,即便霸槽打他,打他個血頭羊,他還是要往前頂的。但是,那小夥瓷了一下,站著不動,還在問:你是誰,你是誰?霸槽說:我叫夜霸槽,夜可以不叫爺,叫黑,黑霸槽,你記住!小夥說:你胡說,你胡說!扭頭走開。霸槽還在說:她屁股上有個紅胎記……。狗尿苔把黑饃布袋砸過去,砸在了霸槽的肩上。 霸槽竟然把黑饃布袋接了,看著狗尿苔,說:行呀,狗尿苔,你也就得這個狠勁!狗尿苔又一下子撲過去,他的頭像一個礎子,咚,頂在霸槽的腰裡,霸槽跌坐在地上。他轉身向村子走去,他是在走,不是跑,他不怕霸槽攆上來打他,走得怒氣衝衝,他是光頭,如果留頭髮,頭髮一根根都立起來了。 霸槽坐在地上沒有起來,把黑饃布袋打開了,說:嘿,饃黑是黑,蒸得虛麼!拿了一塊吃起來,朝狗尿苔說:你不去洛鎮啦? 狗尿苔又停下來,想了想,返回來,他不能不去洛鎮。他進小木屋又搬那些碗,一磊一磊全搬出來,說:我為啥不去?是支書派我去洛鎮的,為啥不去?!霸槽從地上站起來了,從布袋裡又拿出一塊黑饃要吃,卻又放進了布袋,把布袋要給狗尿苔,狗尿苔沒有理,霸槽把布袋掛在後車廂上了,嘿嘿地笑。笑吧,笑也不理,狗尿苔坐上了車廂,他沒有說:開車吧!也沒有看霸槽,眼睛卻盯得大大的。霸槽又笑了一聲,手扶拖拉機開動了。 手扶拖拉機開出了屹岬嶺下的橋上,古爐村看不見了,霸槽說:狗尿苔,你還氣著哩?狗尿苔仍是不理。霸槽說:碎(骨泉)氣還大麼!狗尿苔說:你糟踐杏開,我就是氣大!你和杏開不好了,你還不讓她談對象?!霸槽說:她不願意談。狗尿苔說:你胡說!她給你說了?霸槽說:這不是你碎(骨泉)該知道的!狗尿苔卻仍在說:她夜裡尋你啦?狗尿苔追問著霸槽,霸槽卻不吭聲了。狗尿苔說:你為啥不吭聲?霸槽說:我剛才給你說話,你也不吭聲麼!狗尿苔就去扳霸槽的胳膊,手扶拖拉機也就在橋上拐來拐去,霸槽說:不動,你讓翻車呀?!狗尿苔偏還扳,霸槽說:我們還打了一架。她給我說她大給她找了個對象,我說那好麼,她就罵我好你媽個×的白眼狼,你還笑哩!她罵我,我就扇了她個耳光,她還了我一腳。狗尿苔不扳霸槽的胳膊了,老老實實坐在了車廂裡,他想不明白杏開為什麼還去找霸槽,霸槽說了那句話為什麼她又罵霸槽?是不是自己年紀小吃不透他們這種事嗎?他悶了半會,說:你是個白眼狼!霸槽回過頭來,說:我真的是白眼狼?狗尿苔說:白眼狼!白眼狼!霸槽嘿嘿嘿笑了,笑聲斷斷續續,就像是手扶拖拉機一顛一簸地把笑聲從肚子裡全彈了出來。 到了洛鎮,啊洛鎮比古爐村大麼,有七個古爐村大,不呀,簡直有十個二十個古爐村大!鎮街上的人像過螞蟻,手扶拖拉機就不停鳴喇叭,還差點碰著一個提著籠子人的屁股,那人罵:你狗日的要把我軋死了,看我怎麼收拾你!狗尿苔要跳下車給人家賠個不是,霸槽說:坐好!軋死他了看他怎麼收拾咱?!到了鎮供銷社,把碗和甕卸下交給了人家,收來的錢就和紅薯面黑饃裝在一個布袋,狗尿苔緊緊地抱在懷裡。霸槽說:你吃飯呀不?狗尿苔說:這裡沒水麼,等到有水的地方,吃饃就不噎人。霸槽說:要吃咱就下館子去,要什麼水?狗尿苔說:真的下館子?你別惦記著布袋裡的錢,這可是村裡錢。霸槽說:我吃飯還掏錢?! 手扶拖拉機停在一家飯館門口,霸槽跳下來,攏了攏頭髮,又扶了扶墨鏡腿兒,端直進了飯館門。坐在桌前了,一個服務員走過來,他說:哎,女子,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尺長的鯉魚?服務員說:沒有。他又說:有沒有五斤重燒好的雞?服務員說:也沒有。他說:咋啥都沒有?!那有沒有大老碗?服務員說:大老碗有。他說:那就盛兩碗高級麵湯來!服務員愣住了,說:我們這兒只賣麵條,不……他說:不啥呀,快去!服務員再沒說什麼,竟端來兩碗熱麵湯來。霸槽就從狗尿苔的布袋裡取出一塊饃,掰開泡在裡邊。狗尿苔沒動,他說:咋不泡,泡呀!服務員還迷迷怔怔,嘴裡說:高級麵湯?看著他們把碗裡的麵湯泡饃吃了個精光。 出了飯館,霸槽開了手扶拖拉機要讓狗尿苔去鎮子的各處看看,狗尿苔還想著在飯館的事,說:喝了一碗湯還勢恁大的!霸槽說:喝湯咋啦,喝湯就順牆根溜呀?跟著我,就向我學點!狗尿苔第一回看到了霸槽在外的勢派,這勢派比在古爐村還掄得圓,但他說:我學不來。霸槽說:咋學不來?狗尿苔說:我出身不好。霸槽說:毬! 在那條新街的後邊是條老街,街北街南都是舊房,雖然能看出是一家一戶,但這一家的東山牆又是另一家的西山牆,相互替用和依靠著,而或許是其中的一家房子在什麼時候朝東斜了,以致所有的房子都朝東傾斜,直到最頂端戲樓那兒,戲樓沒有傾斜。狗尿苔想:如果把戲樓一拆,整條街的北面房子就倒了。房子面街的牆都是木板,是那種將木板插在上下兩道木槽裡的,早上一頁一頁的板可以卸下,晚上再一頁一頁裝上,狗尿苔就覺得這木板門面好看,古爐村也是街巷,卻沒有一家這樣的。霸槽說,木板門面房當店鋪用的,咱那兒開店鋪鬼去呀?狗尿苔覺得也是。再往前走,店鋪裡都是人出出進進,有男的有女的,男的許多都是穿了四個兜兒的制服,女的幾乎全不是大辮子,頭髮剪到肩下,披著,一走就忽兒忽兒地飄。霸槽說:鎮上的女的好看吧?狗尿苔說:沒杏開好看!霸槽說:古爐村的鳳凰飛到鎮上就成麻雀了。狗尿苔說:那你還黏糊杏開幹啥?!又不理霸槽了。 手扶拖拉機又轉到一條街上,街西頭就過來了好大一群人,都是學生模樣,舉著紅旗,打著標語,高呼著口號。狗尿苔從來沒見過這陣勢,說:誰家結婚哩?不像是結婚。是耍社火?霸槽看了看,說:鎮中學的,開體育運動會吧。狗尿苔就啊呀啊呀叫,霸槽說:你喊啥哩?狗尿苔說:這熱鬧啊!霸槽說:不許喊,人家笑話哩。隊伍一直走過來,街上的人也就跟著湧,門面房的臺階上都擠滿了人,人都像雞,伸著脖子瞅,擺在店鋪門口的雜貨攤子就倒了,主人在大聲叫喊,在人窩裡推搡,結果就吵起來了。霸槽說:不是運動會,你看見那橫幅上的字了嗎?狗尿苔說:我不識字。霸槽說:那寫的是文化大革命萬歲。這文化我知道,革命我也知道,但文化和革命加在一起是怎麼回事?還在納悶,隊伍呼啦啦就像水漫過來,霸槽先還站在手扶拖拉機上往前看,他就站不住了,把他從手扶拖拉機上擠了下來,而且有人在喊:誰的手扶拖拉機,挪開,快挪開!霸槽就把手扶拖拉機往路邊推,還不行,六七個人就一起幫著將後車廂搬到路沿上,等他把一切弄好了,卻不見了狗尿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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