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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狗尿苔當下就嘿嘿嘿地笑了幾聲,要替善人背褡褳,善人沒讓他背,兩人走到橫巷中,面魚兒坐在牆根的石頭上吃紙煙,卻是滿臉的淚水。狗尿苔說:面魚兒伯,今兒沒去擔墊圈土?面魚兒看了狗尿苔一眼,眼淚還吧嗒吧嗒掉。狗尿苔說:咦,還吃紙煙呀,咋捨得買的?面魚兒突然說:不過啦,都不過啦,要破這個家就破吧!他恨恨吸著煙,嗆得連聲咳嗽。善人就笑著說:咋啦咋啦,誰把面魚兒氣成這樣?!面魚兒卻抓了善人的手,說:唉,唉,我這是造的什麼孽麼,一大家子人,饃我不吃放在那兒有人吃哩,自留地裡那一攤活我不做就沒人做麼。不做就不做,我做了也把我累不死,可屋裡一天到黑都是吵。開石兩口鬧著要分家,分吧,各過各的日子或許會好,可老二老三吃飯就搶鏟子,爭著鏟鍋底粘粘,竟然還偷屋裡錢去開合那兒吃豆腐,昨兒開合來問我要賬,說鎖子還在他那兒賒過紙煙錢,你說這日子咋過呀?!善人說:你不是老給人說娃們認你這後大嗎?面魚兒說:先前都好好的呀,誰知道……唉,這是啥事情麼!善人說:你聽我說不?面魚兒說:你會說病,這一家人害了啥病,你說。善人說:就因為你在窮人身上刻薄,所以窮鬼都投生到你家來啦!面魚兒嘴一下子張開了。善人說:你不要插嘴,你聽我說,在你沒當打麥場場長時,往年打一夜麥場,場上的人有頓糊塗面吃哩,你當了一夏場長,你嫌費,改為每人二斤蒸紅薯。蒸紅薯要喝菜湯,你又嫌燒湯不合算,平常燒湯還放鹽和辣子哩,你不放辣子連鹽也不放,這不是刮窮嗎?面魚兒說:哎呀,那我還不是給生產隊省嗎?善人說:臘月裡你燒酒,村裡規定做多少酒給大夥喝多少酒,你說你私藏了沒有?面魚兒說:我就藏了一罐子,你都知道?善人說:過春節你賣給老誠那罐酒,正價一斤兩角錢,你賣了兩角五呀,還摻了一勺水,你賣蔥蒜,賣紅蘿蔔都是秤不夠麼。因為你怕窮,在窮人身上刻薄,所以窮鬼都尋上你了。你自己做的,還問誰呢?

  面魚兒聽善人說完,不吃紙煙了,哭著進了院子。

  狗尿苔可憐了面魚兒,看見那一包紙煙還在石頭上放著,就把紙煙從院門縫撂了進去,說:你咋這樣說他呀?

  善人說:凡是遇事抱屈的,是不明白因果。

  狗尿苔心想:因果?啥是因果?!他聽不懂善人的話,清涕就流下來,吸了一下,又流下來,便用手擦了,卻一時尋不著個抹清涕的地方。而善人只管給狗尿苔說,說種瓜就得瓜,種豆就得豆,人也一樣,前世裡給佛敬過花,今生容顏好,前世裡偷過別人的燈,今生眼睛不光明,前世和豬爭過糠,今生是麻子臉不光。狗尿苔說:噢,麻子黑和豬爭過糠!麻子黑是人咋和豬爭糠?善人說:他是個乞丐,乞丐才和豬爭糠麼。今生是什麼性,就知道前生是做啥的,今生是火性,前生一定是當官的,今生是水性,前生一定是生意人,今生是木性,前生一定是工人,今生是土性,前生一定是莊稼人。善人一肚子都是古董,說起來沒完沒了,像是在倒一口袋核桃,狗尿苔叫著善人爺,善人爺,善人還在說,牛的性裡有愚火,狗的性裡有陰木,它就現那個形,受那樣的苦,要能把性化了,也就可以脫離畜生的苦啦!狗尿苔還是沒地方抹清涕,索性拍了一下褡褳,也就把手擦乾淨了。

  善人說:你叫我啥?叫爺就叫爺麼還前邊加上善人!

  狗尿苔說:爺,我不管前生和現在,我問你,我將來能是什麼?

  善人說:哦,那你想是什麼?

  狗尿苔說:我想和別人一樣,都是貧下中農。

  善人看著狗尿苔,不說話了。

  狗尿苔說:你咋不說了?

  善人說:這你得尋支書。

  狗尿苔有些洩氣。善人是白說了,不信了,走啊,狗尿苔就走了。

  善人在後邊說:唉,這娃心空呀。

  狗尿苔頭並沒回,說:怎個不空?

  善人說:性有天理,天命就不空,心有道理,宿命就不空,身盡情理,陰命就不空。人是萬物之靈,所以萬物都希望轉人,可惜人卻迷了又要轉物,才循環不已。而人有妄想,或有牽掛,就是循環不了,不會當人,不明道理,心就贖不出來。不滿意不知道,意就贖不出來。物不空,事不淨,志就贖不出來。必須做一件事,了一件事,得一條道,了一條道,鑽進去還能鑽出來,不被世網迷住,才能贖出身來。逆事來若能樂哈哈地受過去,認為是應該的,自然就了啦,若是受不了,心裡有怨氣,這件事雖然過去,將來必有逆事重來。

  狗尿苔別的全沒聽懂,聽懂了一句「應該的」,就說:都是人,都在古爐村,他水皮就應該是好成分,我就應該賴成分?

  善人說:給你說不清,說不清。

  狗尿苔說:那我咋辦?

  善人說:那就好好當你狗崽子麼。

  狗尿苔說:我——不——想——當!

  他從巷道跑過去,聽到善人在後面說:娃呀,這世上沒個隱身衣麼!

  善人原本是無奈地說了一句隱身衣,但狗尿苔的腦瓜子卻像是一口鐘,咣的一下,敲靈了。回到家睡了,還老想著隱身衣。真的,如果有件隱身衣那多好呀,他狗尿苔願意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比如,他要去杏開家,杏開是熬吃了苦楝籽的湯打胎嗎,若是熬了藥,藥渣是倒在院牆根的,在那裡一看便知道。比如,可以到支書家去,他是曾在門縫裡見過支書的老婆在院裡用席曬點心,現在他要直接進去,就站在席邊一個點心一個點心地數,支書和他老婆看不見,支書的兒子看不見,豬呀雞呀都看不見。他還要坐在支書家的癢癢樹下,看都是誰會來送禮的。天布送過禮嗎?八成送過禮嗎?馮有糧、夜土根、白長寬肯定是送過的,馮有糧和白長寬他們是外姓,要巴結支書,況且他們是木匠泥瓦匠,出外幹掙錢的活能不和支書關係搞好嗎?霸槽越是離支書遠,他們越是會離支書近。冬生和立柱也絕對送過,立柱那麼笨,他怎麼就能去窯場?還有水皮也送過,百分之百送過,狗尿苔是看見過水皮送過韭菜和南瓜,沒送過點心,那鬼信呀!對了,穿上隱身衣去水皮家,水皮在外能說會道,總是客客氣氣,人哪兒老是好脾氣,在家了才要罵人的,那娘倆吝嗇,送了點心肯定罵點心給狗吃了,吃了肚子疼去。哦,要去禿子金家,要去麻子黑家,最好狗日的都在吃飯,就朝他們碗裡唾一口,或者叭叭拍耳光,他們看不見,以為是鬼。鬼就來打你,一天去三趟打。麻子黑個子高,得上到凳子上扇狗日的臉,扇他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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