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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支書說:水皮,明堂家後簷牆上的標語缺胳膊短腿的,你也不補補?水皮說:那是牆皮掉了,我讓他先搪牆,他不搪麼。支書說:他還是不是古爐村的社員,他不搪?水皮說:我頭一次催他,他說民兵訓練哩,他沒空。支書說:搪個牆皮能費多少時間,他整夜和麻子黑下棋就有空啦?!水皮說:就是呀!我二次催他,他說那得花錢哩,他沒錢。支書說:水在泉裡盛著的,土在地裡堆著的,花啥錢?!水皮說:就是呀!支書說:你去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明日就搪牆,別影響了古爐村的形象!天布的媳婦從巷道裡往過跑,見支書在,住了腳說:支書呀,你說這咋回事麼,古爐村怎麼生娃娃都恁難場的!支書說:你把你頭也梳一梳麼,年輕輕的頭像個雞窩!天布媳婦唾唾沫往頭上抹。支書說:你說啥的?天布媳婦說:開石媳婦說生呀生呀就是不生,過了半個月了,只說瓜熟蒂落呀,又難產啦!支書臉沉了,說:真的?天布媳婦說:你不知道呀?這事你咋能不知道?!支書說:不像話,這麼大的事沒見誰來給我說麼。兩人也就往開石家去。

  面魚兒家的院子裡已經立了很多人,開石媳婦住在西廈子屋,屋門閉著,開石蹴在門口,屋裡是媳婦殺豬一樣的叫喚。她一直在罵開石,說是開石害得她受這大的罪:我要死呀,開石,開石,你日你媽的受活哩你害我呀!氣得開石朝屋裡吼:你叫喊著你媽的×哩,誰呀媳婦不生娃?!婆就從屋裡出來,斥責開石:她疼哩讓她罵幾句有啥的,你吼吼?!大家就拉開石到院外。院外有人說:支書來了,支書來了!院裡的禿子金說:這事支書解決不了問題。麻子黑說:支書來了,那娃能不出來招呼?田芽在麻子黑背上捶了一拳,麻子黑說:走呀走呀,人家生娃娃,又不是給咱生孫子。支書就進了院,面魚兒忙起身去取煙匣子,喊:狗尿苔,狗尿苔,火繩呢!沒有回應,支書擺了擺手,見三嬸端了盆熱水從廚房出來往廈子屋去,問:不是聽說胎位正著麼咋還是難產?三嬸說:是呀,肚子一疼我先過來了,看著好好的,可羊水一破,先出來的是一隻手,就趕緊讓蠶婆來。支書說:不會往鎮上去嗎?往鎮上去就是去鎮衛生院剖腹產,古爐村已經有七八個孩子都是剖腹產出來的,以至於下河灣西川村東川村的人作踐古爐村的婆娘個個肚子上有一條疤。三嬸說:能走人道就走人道,我想不至於就不出來,只是大人受些罪。支書說:如果不行,就讓人給我說,我安排架子車往鎮上送。說完,支書對院子裡的人說:大家關心是好的,來看看就是了,都湧在院子裡也不頂用,下午修河灘十八畝地堰的繼續修地堰呀,灶火你和冬生把架子車收拾收拾,作個防備。灶火說:那我們不出工?支書說:給你們記工分麼。禿子金就起了哄:都走,都走,咱在這裡也沒用。麻子黑說:是麼,我聽了半天,開石媳婦她沒罵我麼。田芽說:你嘴裡啥時能吐出個象牙啊!大夥便笑一笑,男人們差不多就離開院子走了,婦女們還嘰嘰啾啾在院子裡的桃樹下,明堂的老婆在扳桃樹枝,折下許多小節,自己懷裡揣了一節,又給旁邊的幾個婦女每一個懷裡塞一節,說:桃木棍兒避邪哩,將來生娃不難產。給半香,半香不要。戴花說:人生人真是嚇死人呀!灶火媳婦說:現在生個娃娃難場,先前哪見過這難的?開石他娘生了開石兄弟四個,快當得像拉一泡屎。明堂媳婦說:你男人為啥叫灶火,就是他娘正在灶膛燒火做飯哩把娃生下來了,她是把娃收拾好了還把飯做熟的。說著便吃吃地笑,三三兩兩也出院門走了。

  面魚兒把支書送出來,支書說:你把酒準備好,娃生下來了,今黑村裡人都來喝酒哩,有下酒菜沒?面魚兒說:我調些酸菜,再熬一鍋腥油蘿蔔。支書說:光是酸菜蘿蔔?你又不管飯,那就弄些豆腐,有錢沒,沒錢我借你。掏給了面魚兒五塊錢。在院外的人看見了,就說:好,晚上來喝酒吃豆腐!

  面魚兒看看時候不早,也就把五元錢放在帽殼裡,去了開合家買豆腐。回來,跑過磨子家,磨子家有一張八仙桌,就把桌子借了,頭鑽在桌底頂著,手提了豆腐籃子。一進院門,他老婆在桃樹下哭哩,三嬸勸說:大人好著就好,你不要哭啦,快燒些水,給月婆子打荷包蛋。老婆點著頭,眼淚花花著到上屋去取雞蛋,理也沒理面魚兒。面魚兒覺得不對勁,放下桌子,問三嬸:咋啦?三嬸說:唉,娃娃生下來了,卻沒氣了。面魚兒踉蹌了一下,險些把豆腐籃子掉在地上,說:死啦?三嬸說:你聲這高的!生下來渾身發青,咋抽屁股都不哭,以為羊水把娃嗆了,嘴就給掏了,蠶婆現在用籠蓋哩。面魚兒往廚房看去,三嬸沒讓他去。

  古爐村的風俗,孩子生下來沒了氣的,並不立即丟進尿桶裡或稻草包了扔到河灘去,而是認為撞鬼中邪,在蓋籠裡用明火燎燎。以前婆用這辦法,大多數的娃娃還是死了,可也有兩三回娃娃竟然又活了過來。面魚兒和三嬸,還有戴花,田芽都不再言語,看著廚房門,聽娃娃是不是有哭聲。天麻碴碴地黑了,風還在貼地掃,但院門樓上的乾草卻噌(口楞)(口楞)地搖,而中山頂上的鳥像樹葉一樣飛到了窯神廟上空,又擺成扇面在村子上空扇,扇過了面魚兒家院子上,斜著要落在房頂了,卻又扇著飛走。婆從廚房裡出來,臉色不好,悄聲說:沒救了,面魚兒,這娃不該到咱家的,你取捆稻草包了,趁擦黑撂了去。面魚兒眼淚就無聲地流下來。他老婆在櫃裡取了個雞蛋,腿軟得走不動,又坐在了上房門檻上。三嬸說:不讓面魚兒去了,我和戴花去。去院角取了稻草,進廚房包了孩子,出院門時,對面魚兒老婆說:只要大人好好的還怕再生不下娃?哪個瓜蔓子沒幾個謊花?!

  巷子裡,開始有人來了,他們是來要喝燒酒吃豆腐蘿蔔菜的,當一進院知道孩子沒成,順門就走,面魚兒拉著說:酒是給大家做的,在這裡喝不成了,我給你們帶了回家喝。來人就提了一小瓷罐兒,說:那這酒咋喝得下去呀?但還是都提著走了。提了酒回去的人在路上逢人就說孩子沒成的事,許多人也就不願去了。支書很快知道了情況,便給馬勺說:你挨家挨戶通知,讓都去拿酒,娃娃沒成,可大家為娃娃卻操心著,多少提些酒回去喝,也是體現咱古爐村的風氣麼。結果家家都去人,提個小瓷罐兒,面魚兒就把酒分給大家,已經見到酒甕底了,他拿木勺敲著甕沿說:沒了,沒了。卻最後刮出了半勺,自己嘰哽嘰哽喝起來,人和甕一塊倒在了地上。

  各家分的酒女人們都不喝,男人們就提了到灶火家去喝,灶火的媳婦喜歡熱鬧,灶火喝酒又暢快。喝了一陣,大家就興奮了,差不多忘記了開石的孩子死去的事,開始吆三喝四地劃拳。天布是最早提議到灶火家喝的,他提了罐子一邊喝一邊喊:明堂,磨子,看星,禿子金,都把酒提上到灶火家呀!磨子往出走,媳婦攆出來說:打平夥呀!你別沒記性只貪著喝,又喝得給我吐血!把個蘿蔔塞給磨子,要磨子先墊個饑就不至於酒到肚裡貓抓呀。禿子金出來,半香也出來,禿子金說:你去幹啥,誰個婆娘家也喝酒?半香說:男人是嘴女人就不是嘴啦?古爐村沒女人喝酒,從我這裡起個頭麼!禿子金走,她也走,禿子金掀她一把,她掀禿子金一把,禿子金沒辦法,返回屋把酒倒出來一碗,說:你喝!半香不跟了,卻倚著門問天布:天布,你一頓能喝幾兩?天布說:幾兩?一斤招不住喝哩!半香說:那好,明年我做了酒你來喝,看你喝得過我,還是我喝得過你?!看星說:你明年生娃呀?半香說:我拿我的包穀做酒還不行嗎?生什麼娃,給他再生個小禿子?大家就笑,禿子金臉上掛不住,把媳婦掀進院子裡將院門就拉閉了。四個人走過八成家院門外,天布喊:八成,把酒提到灶火家喝去!八成家的窗子亮著,忽地卻滅了,鴉雀無聲。禿子金說:不叫啦,那小氣鬼才不會打平夥,酒留著過年呀。

  灶火家來了二十多個人,每人將自己提的酒倒在一個瓷盆裡,規定誰也不能留,今黑就在這裡喝,喝不完不准走。狗尿苔是一逮住消息就到灶火家來了,當然提著火繩,灶火媳婦說:有吃喝你跑得比誰都快!讓他去洗蘿蔔,礤了兩盤蘿蔔絲,又鹽調了兩盤漿水酸菜。禿子金一來,禿子金說:狗尿苔,你提酒了沒?狗尿苔說:我不喝。禿子金說:你不喝酒有人喝呀,提你家酒去!狗尿苔只得回家提自家的酒,半路上他真想自己把酒喝了,但他沒酒量,喝了兩口肚裡就像著了火一樣,罵禿子金,罵今晚上誰喝他的酒是豬,是狗。罵過了,還不解恨,在酒罐裡唾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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