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二七 | |
|
|
水皮說:誰要和天布致氣,最多是割一個蔓藤,而這麼多的根全割了,那就是階級仇恨哩! 狗尿苔臉都青了,說:階級仇恨咋不殺人放火而只割個蔓根?就算是階級敵人搞破壞,出身不好的也不是我一人! 水皮說:那你說是守燈弄的? 狗尿苔說:我啥時說是守燈弄的?! 狗尿苔已經不恨守燈了,他恨水皮,也就想著報復報復水皮。 怎麼個報復,狗尿苔卻沒法兒。這個下午他坐在村西頭的藥樹下看老順在拾掇著那台舊石磨,石磨早廢棄了多年,而且磨的上扇被掀開在地上,老順拿著鑿子在綻上扇上的槽渠兒。這老順就愛幹這沒用的事,可笑的是他又幹得非常認真。狗尿苔看了一會,聽見不遠處有雞在很凶地呵斥:這是誰的蛋?!就見從土塄的斜坡上走上來支書家的那只公雞,它滿臉赤紅,八字步,兩個翅膀拖在身後,怒不可遏。狗尿苔覺得奇怪,就走到土塄沿往下一瞧,這裡是上百年前老窯場倒瓷片垃圾的地方。原本垃圾堆積得也成了土塄的一角,經長年的雨水沖刷,土塄角又垮了,截面上就露出碎瓷片,全泛著亮光,而塄底的草窩裡竟真的有一顆蛋。這一定是誰家的母雞下野蛋下到那兒去的,而支書家的公雞也一定是發現這並不是它踏過的蛋在發脾氣了。狗尿苔幾乎是從土塄上連滾帶跑地沖下去的,但沖下去卻再也控制不住,緊躲慢躲恰好踩住了雞蛋,一攤黃白湯水攪在了泥土裡。塄下的麥田裡,水皮和他娘在自留地裡割草,水皮不知道狗尿苔是為了一顆蛋沖下土塄的,以為是失腳跌下來,笑得嘎嘎的。水皮幸災樂禍,狗尿苔越發恨他。 返回巷裡,狗尿苔謀算著水皮家的後簷椽服塞了那麼多稻草團擋風,去拽下了幾個讓冷風鑽進去。這主意好。卻又想:是拽掉一個稻草團,還是拽掉三個稻草團?拽一個吧,那還不至於讓水皮和他娘受冷,拽三個吧,那是不是太冷了,水皮他娘也有哮喘病,一冷可能就病犯了。那就拽一個吧。狗尿苔就往南斜巷的水皮家走去。 南斜巷裡全住著姓夜的人家,也只有水皮一家姓朱。巷裡栽著六七棵柿樹,葉子全掉了,樹也變得特別黑。霜降了一層,地上遺散的麥芽,爛紙,還有誰不穿了的一隻舊草鞋,都潮著水氣,軟耷耷地塌著。狗尿苔從水皮家院門口繞到上房後,瞧著了簷椽縫裡塞著的稻草團,但簷椽太高,又沒有梯子可以上去,他就喪氣了。又從房後繞到院門口,還想不出有什麼可以報復的,拿腳狠狠地踢了一下門扇,哐日當,哐哨!突然生出個念頭,回頭看看,四下沒人,就極快地從院門框腦上摸鑰匙,一下子便摸到了。 古爐村除了生產隊公房門上掛著洋鎖外,幾乎所有的人家都還用著老式銅鎖。銅鎖鎖了門,鑰匙並不隨身帶,固定放的地方就是門框腦上。狗尿苔摸著了水皮家的鑰匙,那鑰匙當然也是帶槽兒的銅的直棍兒,只是磨得光溜溜的,然後撒腿跑開,跑到村東南角,揚手丟進蓮菜池裡去了。 這對於狗尿苔非常痛快,他怎麼就能想到這個好點子呢?他甚至已經想好,再見到了守燈了,他要向守燈討柿餅吃,守燈應該感謝他,因為他也是為守燈解了氣。然而,狗尿苔半下午坐在家裡等候動靜,他要看看水皮從自留地回來開不了門,怎樣地用石頭砸鎖子,怎樣地把一扇門抬開來,怎樣地在巷道裡開始叫駡。但是,晚飯前巷道裡安然無息。吃晚飯時狗尿苔端了碗在院子裡吃,碗裡就有了星星,他是朝著星星喝一口,星星還在,再喝一口。婆說:豬呀,響聲恁大?狗尿苔說:飯稀得只能吸著喝能不出聲?婆說:夾些酸菜,攪一攪飯就稠了。狗尿苔夾了酸菜,卻端著碗出了院門。巷道裡空蕩蕩的,差不多人家的院門都關了,有幾戶還開著,跌出一片光亮,一隻貓從那裡悄聲走過,倏忽又躥上院牆頭,兩顆瑩瑩的綠光在黑暗裡明滅。去了南斜巷,使他吃一驚的是水皮家院門竟也開著!水皮端著碗坐在門檻上吃,狗尿苔退不及,只好直走過去,卻假裝要找水皮家隔壁的得稱:得稱,得稱叔!得稱家的院門鎖著。水皮說:狗尿苔,吃的啥?狗尿苔說:能吃啥?再說:得稱人不在?水皮說:他丈人過壽,一家人去西川村了。狗尿苔說:哦。就走了回來。 這一夜,狗尿苔沒有睡好,翻來覆去地想不通水皮家怎麼就開了門,是把鎖子撬開了的還是把門扇抬開的,怎麼總不見水皮的埋怨和叫駡? 奇怪的是,接下來的幾天,村裡不斷地傳出丟了院門鑰匙,人們互相說著,竟然所有巷子裡都有人丟了鑰匙。狗尿苔醒不開:難道還有誰也在偷了鑰匙扔了? 一個中午,婆收工回來,路過支書家院牆外,拾到了一張報紙,喜歡得疊起來,拿回來剪花兒,開院門時卻在門框腦上摸不到鑰匙,急得在門口轉圈圈。正好霸槽和杏開過來,杏開看見婆在那裡站著,鑽到旁邊一個廁所裡不出來,霸槽說:蠶婆你咋啦,滿頭的水?婆說:門鑰匙不見啦!霸槽說:你家鑰匙也丟了?我尋支書去,村裡這些天不斷地丟鑰匙,他當的什麼支書,治安差成這樣了?! 霸槽真的就去找了支書,支書和老伴在臥屋裡用報紙糊牆。古爐村是訂著一份省報,原先是放在公房裡,但當日的省報由鎮郵遞員送來都是過了好多天,村裡又沒有幾個人能認字,人們在晚上去公房記工分時常常就把報紙撕了條兒卷了煙來吃,支書便把報紙拿回了家,積攢了糊牆。院門一響,支書問:誰呀?聽到霸槽說:我。老伴說:他逛蕩鬼尋你幹啥,別理他。支書說:賊要偷你,你越防賊越惦記你,乾脆讓賊出來招呼他吃了喝了,賊就不再來了。這貨是個咬透鐵,別人可以不理,他得理。就去開院門。老伴說:等一等。急忙把晾在院子裡的簸箕端到上房收拾了,簸箕裡是別人送來的點心,送得多,又捨不得吃,放在簸箕裡晾著。 霸槽進來了,支書說:你坐。自己就蹴在凳子上吃水煙。支書出門袖筒裡塞著個長杆旱煙袋,回到家都是水煙鍋。他吃水煙很講究,把煙絲在指頭上揉呀揉呀,揉成個小球球了,按在水煙鍋的煙哨上,然後一手端了,一手拿了紙媒,嘴那麼一皺,噗地吹口氣,紙媒就著焰了,像開了一朵小梅花,再然後點著煙絲,噙了煙鍋嘴兒呼嚕呼嚕吸,水煙鍋裡像藏了個叫喚的撲鴿。霸槽沒有坐,他擔心一客氣地坐下來他說話就沒衝勁了,他在說村裡的治安成什麼樣子了,竟然有了賊,這賊不是一個,而是一撥,連鑰匙都偷起來了!支書嗤的一聲,把燃過的煙絲球球吹掉了,又揉上一個煙絲球球按上了,又噗地吹紙媒。霸槽說得太急,連吃帶喝的。支書說:哎,哎!霸槽愣了一下,不知道支書啥意思。支書說:你耳朵塞狗毛了嗎,叫你你不應?!臥屋裡老婆說:喊我哩?支書說:倒一碗開水,讓霸槽喝了慢慢說。他老婆從臥屋出來,嘴角沾著一粒點心屑,笑笑地說:是霸槽呀,嬸給你燒些開水去。霸槽說:我不喝。他還要把他的話說完,就說:這是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嗎,過去的古爐村路不拾遺,如今抬蹄割掌啊?!支書不噙煙鍋嘴了,鼻子裡往外出煙霧,兩股子煙霧就在他和霸槽面前繞花子,挽圈子,千變萬化,但他一吹,什麼也沒有了,說:我記得你家是貧農?霸槽說:是貧農。支書說:是貧農咋說這話,古爐村不是共產黨領導是地富反壞右當權啦?霸槽一下子噎住了,說:我是來給你反映情況的。支書說:好麼,反映情況好麼,不要急,你說,啥事?霸槽說:啊,蠶婆家的鑰匙丟了。支書說:這事我知道。霸槽說:你知道?支書說:啥我不知道?看它哪個蟲蟲子敢從古爐村的巷道裡爬過?還有啥事?霸槽說:再沒啥事。支書說:沒事了,你回去把你家後簷收拾一下,一頁瓦掉下來啦。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