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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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家的院門緊關著,趴在匣缽壘成的院牆縫兒往裡看,院子里拉著一道草繩,曬著一件已經磨得沒了毛的狗皮,那是迷糊的褥子。就是這件褥子,迷糊總是給人顯派,一次狗尿苔去買草鞋,迷糊沒有了現成的草鞋,當下要給他編,狗尿苔等不及,去翻看炕上的狗皮褥子,說:這就是你那皮褥子呀,讓我也睡睡。迷糊說:你睡,做夢能吃撈面哩。狗尿苔躺上去竟然很快就睡著做了夢了,夢見的不是吃撈面,而是狗皮卷了起來,把他變成了一條狗,一條有著土黃色皮毛的狗。他還在夢裡說,這衣服怎麼不是金黃色的呢?他跑到了婆面前,婆卻不認得了他,他用嘴不停地扯婆的衣襟,婆還是不認得他,還把他趕開來,他就使勁哭。哭醒了發覺他還是人,而脖子又癢又疼,用手一摸,脖子上趴著三隻蝨子,都是黑虱。再翻看狗皮褥子,瞭見了四隻蝨子,當下把狗皮褥子拉下來扔在地上。狗尿苔說你褥子裡盡是虱!迷糊說你胡說。狗尿苔說你不癢?迷糊說不癢。現在,狗皮褥子在繩上曬日頭,肯定是迷糊也癢得不行了。狗尿苔還要想著這狗皮褥子在日頭下曬著肯定蝨子會到處亂跑,甚至伸長了翅膀飛起來,但迷糊坐在門檻上吃著白米蒸飯,使狗尿苔把狗皮褥子裡有蝨子的事全不理會了。 迷糊的碗裡是白玉白銀一樣的米飯,冒著一團熱氣,熱氣就像是米飯閃出的光亮,太陽從屋簷上斜著照下去,光亮裡有了五彩的顏色。面前的地上是一碗酸菜,迷糊夾起一筷子酸菜了,放在米飯上,綠是綠,白是白,然後連菜帶飯抄起一疙瘩,那疙瘩足足有燒酒盅子大,他眼睛看著,嘴就張開了。他的嘴那麼大,能咧到耳朵根。當飯菜送到了黑窟窿嘴上,舌頭就和嘴唇一起響,而眼睛卻受活得閉上了。狗尿苔的嘴也動起來,但沒有響聲,滿嘴裡卻有了唾沫。迷糊聳了聳肩,伸開一條腿來,渾身卻透著一種滿足和舒服,開始往下嚥了,眼睛仍未睜,嘴皺緊了簡直就像雞的勾子。牛鈴已經不看了,小聲說:吃你媽的×哩!坐在地上生氣。 牛鈴他媽還在的時候,凡是做了好吃的,總要給左鄰的老人端上一碗,又給右舍的孩子端上一碗。左鄰右舍的人家沒他們富裕,但吃飯也從不做賊似的關了門吃。即便和他家有過節的天布,吃撈面的時候就端著老碗坐在照壁前,筷子把面挑得很高,辣子紅紅的,大聲喊媳婦:戳一疙瘩腥油來呀!腥油就是豬油,煉了裝在瓷罐裡,撈面拌了腥油特別香。他娘要說:天布,好日子麼!天布說:日子好,好得沒法說了!他娘說:你家腥油還沒吃完呀?天布說:我割了二斤肉才煉的。但天布的媳婦到底沒給天布戳一疙瘩腥油來,筷子夾來的只是一撮酸菜。 牛鈴想起死去的娘,也想到他家的左鄰右舍,恨迷糊不厚道,小氣,拉狗尿苔到一旁,低聲說:這老皮怎麼還有米吃蒸飯?狗尿苔說:他才養了豬,分了二十斤稻子頂飼料糧的。牛鈴說:我開春後也養豬呀。門縫裡又鑽出一隻蒼蠅,叼著一粒米。牛鈴說:咋不來一群蒼蠅麼?!一揮手,正好扇住了蒼蠅,蒼蠅和米一齊掉在地上,蒼蠅打了個滾兒又飛走了,米還在地上。狗尿苔把米撿起來,吹了吹要吃。牛鈴說:你不嫌髒?狗尿苔說:不嫌。牛鈴說:哦,你家政治上不清白。狗尿苔扯著牛鈴的嘴,說:你說啥?!牛鈴忙說:我是說這是飯蒼蠅,不髒,不髒。狗尿苔不扯牛鈴嘴了,但還是沒把那粒米吃到嘴去,兩個指頭揉了揉,把米粒揉成一個面疙瘩,抹在了牆上。 兩個人仍是對迷糊氣不順,想擲一顆石頭到迷糊的院子裡,讓他吃飯時受驚。但門口沒有石頭。到旁邊的廁所裡要揭一頁牆頭上的瓦,看見了廁所牆角有一個柴棍兒上邊粘著屎和血,狗尿苔突然把牛鈴拉出廁所,順巷就走。狗尿苔說:他也是多長時間沒吃蒸飯了,讓他好好吃吧,別驚著他,吃飯時受驚得怪病哩。牛鈴說:吃吧吃吧,他或許已得了怪病,也吃不了幾天啦! 古爐村裡許多人都得著怪病。禿子金的頭髮是一夜起來全禿了的,而且生出許多小紅瘡,婆讓他用生薑汁抹,拿核桃的青皮和花椒籽一塊搗爛了塗上拔毒,都沒用。馬勺娘一輩子心口疼,而馬勺又是哮喘,見不得著涼,一著涼就呼哧呼哧喘,讓人覺得他肚子裡裝了個風箱。來運的娘腰疼得直不起,手腳並用在地上爬了多年。六升的爹六十歲多一點就夾不住尿了,褲襠裡老塞一塊棉布。跟後的爹是害鼓症死的,死的時候人瘦得皮包骨頭,肚子卻大得像氣蛤蟆。田芽她叔黃得像黃表紙貼了似的,咽氣那陣咽不下,在炕上撲過來撲過去,喊:把我捏死,把我捏死!誰能去捏死他呀,家裡人哭著看他這折騰了一夜,最後吐了半盆子血人才閉了眼。幾乎上年紀的人都胃上有毛病,就連支書,也是在全村社員會上講話,常常頭要一側,吐出一股子酸水。大前年,自從長寬他大半身不遂死了後,奇怪的是每每死上一個人,過不了兩三個月,村裡就要病或死一個人。水皮他大是和水皮的舅吵了一架,人在地裡插著秧,一頭栽下去再沒起來。後來是護院的大癱在炕上,再後來是八成媳婦生娃娃生了個肉球,沒鼻子沒眼。 狗尿苔說:咱不咒迷糊啦,咱咒人家哩,人家還不是吃蒸飯,哪怕明天就得了怪病,就去死,現在肚子和舌頭嘴受活哩!再說咒人不好,誰敢保證自己不得怪病?牛鈴說:四鄉八村的人都說咱古爐村風光景色好,這人咋就不精爽?!你這是得的啥怪病,老不長?狗尿苔說:你才有怪病,耳朵缺一豁子。牛鈴說:我沒怪病,我娘說我在月子裡讓老鼠咬了。狗尿苔說:我是不願意長。兩人說完就笑了,狗尿苔說:以後咱不要互相揭短啦,好不好?牛鈴說:好。你肚子饑不,我饑得肚裡像貓抓。狗尿苔說:說吃的肚子容易饑,咱不說吃的啦,你說村裡這條主巷道有多長?牛鈴說:沒想過。狗尿苔說:你現在想。牛鈴說:七千步。狗尿苔說:一萬步。兩人就用步子量著走,一直走到村南口,走累了靠在石獅子身上。 天上正過雲,雲是一簇一堆的,有拉扯的,有各是各的,都極快速地由西往東過。狗尿苔冷丁又聞到了那種氣味,牛鈴還在說:我說七千步,是七千步吧?!狗尿苔便沒給他說聞見了氣味的話,卻看見遠處的公路,三四個人在小木屋裡出出進進,說:霸槽沒去馬勺家幫忙呀?牛鈴說:誰家紅白事他去過,他活獨人哩。咦,那麼多人,他生意突然好了?狗尿苔說:是不是? 霸槽的生意突然好,這是有原因的,牛鈴不知道,狗尿苔他知道,但他給霸槽發過誓,話爛在肚裡都不能說。 霸槽每天早晨從老宅子裡出來,都要在門前舉一舉石鎖子,石鎖子四十多斤,舉得他一胳膊的腱子肉疙瘩。狗尿苔提了尿桶要把夜裡的生尿潑到自留地的蔥壟去,經過霸槽老宅子門口,拾糞回來的長寬在那裡說:霸槽,又練啦?霸槽說:嗯。長寬說:出的那瞎力!農民麼,有那工夫也把自留地的麥鋤一鋤。霸槽說:拾你的糞去!長寬落個臉紅,撂下一句:笨狗裝個狼狗勢!走了。狗尿苔卻覺得霸槽就是個狼狗,他要討好霸槽,放下尿桶,就蹴在那裡,說:你能舉一百下嗎?霸槽說:你愛看?狗尿苔說:愛看。霸槽卻咚地把石鎖子撂在地上,不舉了,進門披了一個被子,往公路上小木屋去。 霸槽的脾氣怪,狗尿苔並沒生氣,但霸槽披著被子,是他沒有厚棉襖,身上冷嗎,還是晚上要睡在小木屋去,狗尿苔猜不來。霸槽披了被子從巷道裡大步流星地走,被子鼓了風就飄起來,狗尿苔覺得那樣子很美,像是在飛,要飛上天了。 狗尿苔緊跟上去,要給霸槽說話,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突然想到別人去了南山用米換包穀,希望霸槽也能去,去的時候領上他。霸槽是把腳停止了,看著他,說:你想換包穀?狗尿苔說:想,咱去南山吧。霸槽說:何必去南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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