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 |
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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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不在家,狗尿苔把幹紅薯蘿蔔從院牆頭上取下來,在笸籃裡揉了幾篩子糠,到了中午,去了馬勺家一趟。原想能趕上一頓好飯吃,但馬勺家日子也恓惶,只借了開合家八十斤稻子去碾米,準備著出殯那日做米飯招呼村人,而老人停放的這幾天只給來幫忙的人吃包穀糝糊湯。狗尿苔看見那棵粗桐樹已經被人砍了回來,馮有糧、鐵栓,還有土根和牛路在輪換著鋸板。濕木頭鋸起來還流水,水浸在地上把馮有糧滑了個趔趄,就喊著狗尿苔鏟些土來墊地。狗尿苔提了籠子到院門外鏟土,半香和戴花在那裡刮土豆皮,半香的棉褲短,一圪蹴光腿脖子就露出來,上邊爬著一條紅蚯蚓。狗尿苔走近看了,不是紅蚯蚓,是血,說:你腿也流血哩?半香一看,哎喲一聲就用手捂住了,戴花說:你鬼喲,咋不夾些棉套子,快去廁所收拾去!半香就往廁所跑,狗尿苔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還看著半香。戴花說:你看啥哩?!狗尿苔說:禿子金打她啦?戴花說:啊,打了。你說也流血了,誰還流血了?狗尿苔說:桐樹流血哩。戴花說:桐樹流血哩?狗尿苔說:你去看麼,鋸出來的水顏色紅紅的。戴花就高聲問院裡解板的牛路:牛路,樹鋸開流水了嗎?牛路說:流水哩,冬天的樹麼狗日的流這麼多水!戴花說:顏色是紅的?牛路說:又不是流血哩咋能是紅的?戴花就小聲說:狗尿苔,別胡說!你害紅眼了?狗尿苔鏟了土去墊鋸板的地上,地上的水明明還是紅的嘛,就不再說話,覺得自己可能是害了紅眼。他沒事了,坐到了山牆下,那裡長著一棵香椿,香椿碗口粗了,通體微紅,怎麼又是微紅呢?天布的媳婦也往山牆後的廁所去,他說:這香椿是不是紅的?天布的媳婦說:紅的。昨啦?狗尿苔說:哦。沒咋。天布的媳婦說:神經病!狗尿苔心想:這香椿將來要跟著馬勺走嗎?這古爐村這麼多樹,都要一棵樹跟著一個人走嗎?上房臺階上鋪著一張蘆席,三嬸和麵魚兒老婆在給馬勺他媽縫入殮用的被子和褥子,三嬸一根針用完了,再拿線穿針穿不過去,給狗尿苔說:你坐在那裡發啥呆哩,來穿個針,狗尿苔過去穿針,三嬸給面魚兒老婆說:人咋這脆呀,馬勺說他媽昨晚上還好好的,原本要蒸些紅薯吃,他媽說,蒸啥呀,能省一頓是一頓,明日吃。今早上他起來,去他媽的臥屋裡要倒尿盆子,他媽炕上的被子一半掉在炕下,他還說,媽,媽,你昨把被子不蓋好?過去一看,他媽硬硬地在炕上,人已經沒氣了。唉,她到底沒吃上那一頓蒸紅薯。狗尿苔說:她一定以為她是瞌睡的,還在瞌睡著,瞌睡醒來了要吃蒸紅薯哩。三嬸說:你知道個屁,人死了咋就是還瞌睡著?!狗尿苔說:我睡覺時只知道我要睡呀就不知道是啥時候睡著了的。三嬸和麵魚兒老婆不理睬狗尿苔,面魚兒老婆說:死了也好,不受罪了,哎喲!她叫了一聲,是針把手戳了,忙把指頭塞在嘴裡吮著,眼睛盯著三嬸。三嬸說:她哪裡想死,你說她了,她不愛聽。面魚兒老婆臉刷地白了,嘟囔說:我是說人都要死的,老姊妹死得安詳那就是積了德了,唉,老姊妹,我哪裡捨得你死!三嬸說:你走了就放心走吧,不用操心馬勺,馬勺要當勞模呀,這次分救濟糧,支書說要給馬勺分頭份。狗尿苔說:馬勺要當勞模了?要給馬勺分頭份救濟糧?三嬸說:我哄鬼麼。狗尿苔還要說話,滿盆喊叫著他把火繩送到墳地去,灶火護院他們在那裡給馬勺他媽拱墓要吃煙哩。 狗尿苔從墳地裡回來,馬勺家吃午飯了,幫活的人都端了碗在院子裡站著圪蹴著吃。包穀糝糊湯不稀不稠,又煮了黃豆,人人都說煮了黃豆就是好吃,喝糊湯的呼嚕聲和嚼黃豆的咂吧聲就響成一片。狗尿苔到廚房去,舀飯的是天布的媳婦,她給別人都盛過了,就是不給他盛。狗尿苔說:我肚饑了。天布媳婦說:你沒幫活,你吃什麼飯?狗尿苔說:我給墳地裡送的火繩!天布媳婦給狗尿苔開始盛飯,狗尿苔一眼一眼看著,說:你把勺搖一搖,多給我些豆子。天布媳婦說:我下鍋給你撈啊?!隨便盛了一碗,往鍋臺上一放,說:吃去! 狗尿苔看著碗,碗裡沒有一顆黃豆,他不吃,委屈得呼哧呼哧吸鼻子。天布媳婦還說:咋啦,白吃飯還嫌有豆沒豆?狗尿苔忽地把筷子摔在了鍋臺上,一根筷子又彈起來掉在了鍋裡,天布媳婦說:哎,哎,你這碎髁,給我發凶,你敢給支書發凶去?! 院門口有人在說:老順,你咋沒去幫忙?老順說:我害病哩。又有人說:害病哩還來吃飯?老順說:我來尋狗尿苔,在不?狗尿苔正氣著,說:尋我幹啥?!老順就堵在廚房門口,粗氣吼道:你把我家狗的毛剪了?狗尿苔一下子蔫了,說:不是我剪的。老順說:不是你剪的?守燈看見你拿了狗毛,不是你剪的?!老順撲過來抓狗尿苔,狗尿苔頭上沒頭髮,抓住了耳朵,狗尿苔嘰裡哇啦叫。旁邊人忙起身勸,問老順你啥事嗎,啥事嗎?老順就給大家說他家的白毛狗多好的一身毛,就讓狗尿苔把毛剪了,狗回到家,它不知道它成了什麼樣子,剛好他媳婦對鏡梳頭,狗跑到鏡前看見了它,噢地就暈了,倒在地上。這已經一天一夜了,狗再不吃喝,害怕著到鏡子前去,又忍不住過會兒到鏡前去照,一照就又暈了。他媳婦把鏡子放在了櫃蓋上,只說狗尋不到鏡了,可剛才狗又爬上櫃蓋去照,一頭就從櫃蓋上栽了下來。老順這麼一講,院子裡的人都笑,說你家狗這麼愛體面?老順說:我家的狗是一般的狗嗎?它是古爐村的狗王,這還讓它活呀不活?!他說著氣又上來,擰狗尿苔的耳朵,狗尿苔的耳朵快要被擰下來了。 婆在上房的靈堂後給馬勺他媽穿老衣,按規程老了人得穿五件或七件,但馬勺說他沒準備這麼多,就穿三件吧。婆說三件合適不合適,馬勺說吃飯穿衣看家當,有啥不合適的?正商量著,聽說院子裡老順打罵狗尿苔,婆就跑出上房,見老順把狗尿苔耳朵扯得那麼長,就一下子撲過來抱過了狗尿苔,說:老順老順,你手重,咋回事麼?老順說:他剪了我家狗毛!婆拉過狗尿苔叭叭扇了兩個耳光,說:你剪狗毛啦?狗尿苔說:是……婆又扇了耳光,說:你剪了?狗尿苔說:我沒剪。婆說:你沒剪你就說你沒剪,你給你老順叔說你沒剪麼。婆又給老順說:真的不是他剪的。老順說:不是他那還有誰?田芽端著碗去院門口,看見支書和他老婆從巷口過來,忙進院說:老順,豬屙的狗屙的都是狗尿苔屙的?不就是剪了個狗毛麼,誰是把你家狗殺的吃了?支書來啦,你這麼嚷嚷著讓支書聽到了又該上綱上線,認定是狗尿苔破壞呀?!話剛畢,支書進了院,說:說啥的,聲這大?田芽說:讓老順吃飯哩,他不吃又要去墳地裡拱墓呀,大家都誇老順是個好黨員!支書說:老順還沒入黨。老順說:我想入黨,黨不讓人麼。支書說:還要再努力麼。老順說:努力努力。支書就糾正著田芽,說沒有入黨就不能說是黨員,黨員都是表現好的,但表現好的不一定都是黨員。老順趁機出了門。 婆攆出來,小聲給老順說:你不吃飯呀?老順說:我還咋吃?婆說:那讓娃跟你去,他愛惦狗,讓他給狗說說話,說不定狗就又歡實了。老順沒吭聲,婆給狗尿苔示眼兒,狗尿苔說:老順叔,叔。就跟著老順走了。 在老順家,白毛狗果然不吃不喝,趴在地上沒精打采,一見狗尿苔,卻突然汪汪地咬。老順說:瞧瞧,它給你發火哩!狗尿苔說:我沒剪你毛呀,你是不是給我說委屈呀?白毛狗不咬了,嗚嗚嗚地叫。狗尿苔說:我知道你受不了,你起來,你起來走走,讓我看看。噢,剪了毛是剪了毛的漂亮麼!誰說不漂亮,漂亮呀!白毛狗只走了幾步,又趴在了地上。老順說:醜就醜吧,冬天過去毛不就又長起來了?起來,起來!它不起來。老順要把它往院門外趕,它還不出去,氣得老順踢了一腳,它起來了卻鑽到柴草屋去了。狗尿苔說:咱都要說它漂亮哩,說得多了它就以為漂亮哩。自個也去了柴草屋,嘰嘰咕咕又給狗說什麼,老順愁得圪蹴在樹底下吃煙。才吃了一鍋,白毛狗便從柴草屋出來了,而且站到了院門口,大聲叫喊,震得滿巷子嗡嗡響。 待狗尿苔也從柴草屋裡出來了,老順疑惑地說:你進去說了些啥,它好了?狗尿苔說:我好說好勸它不聽,我就罵它,說你真是個吃屎的狗!我出身不好,而且一輩子都會出身不好,我還不是在活著?你沒有個毛,就痛苦得要死呀?!你去死吧,死了你世上還有狗,古爐村還是有狗王哩!它就好了。老順就笑了,說:這賤骨頭,吃硬不吃軟哩。這幾天你就把它帶上,再調教調教。你碎(骨泉)怕就是狗托生的吧,還真能給狗說上話。狗尿苔說:不是我是狗托生的,是狗都是人托生的。狗尿苔把白毛狗叫過來摸它的頭,它也伸出舌頭舔狗尿苔的腳,狗尿苔卻說:你讓我帶狗哩,我肚子還饑著哩。老順說:咦,你碎髁還給我擺虧欠呀?給你三個蒸紅薯。狗尿苔說:你還擰我耳朵哩!還有啥好吃的?老順說:還有炒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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