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狗尿苔常常要想到爺爺,在批鬥婆的會上,他們說爺爺在臺灣,是國民黨軍官,但臺灣在哪兒,國民黨軍官又是什麼,他無法想像出爺爺長著的模樣。他也想到父母,父母應該是誰呢,州河上下,他去過洛鎮,也去過下河灣村和東川村,洛鎮上的人和下河灣村東川村的人差不多的,那自己的父母會是哪種人呢?狗尿苔偶然有過一個想法,自己的父親千萬不要像守燈那樣,守燈出身不好,長得那麼又高又瘦,他不喜歡,他希望如果像霸槽那樣就好了,至於母親呢,像著誰好呢,不要像面魚兒老婆那樣囉嗦,也不要像禿子金媳婦那樣說話占地方,天布的媳婦性子好,但是爛眼子,應該是像戴花,他覺得戴花長得細皮嫩肉,又總是笑呵呵的。

  狗尿苔從此愛去找霸槽,但霸槽的脾氣他摸不透,有時見了他,揪著他的耳朵誇他的耳朵軟得像棉花,又說又笑,有時卻燥了,不讓他廝跟。他看見霸槽在收拾著釘鞋的箱子,他說:你真的要去釘鞋嗎?霸槽說:不釘鞋誰給我零花錢呀?他說:是去住那小木屋?霸槽說:那蓋小木屋幹啥?他說:那我跟你去。霸槽說:你是我尾巴呀?他說:我給你跑小腳路。霸槽扛了釘鞋箱子到公路邊的小木屋去,他就不遠不近地廝跟,直到霸槽拾起一個土疙瘩砸在他腳前,土疙瘩開了一朵花,他仍不走。霸槽說:熱蘿蔔粘在狗牙上甩不掉了?!他說:我就要粘你。霸槽這才笑了,說:好好好,那你尋火去!

  古爐村的男人都吃煙,霸槽也吃煙,別人吃煙都用旱煙鍋,霸槽是用紙搓煙捲兒。霸槽讓他去尋火,他卻不樂意去。他不樂意去是因為他要跟霸槽去小木屋呀,如果回家去取火柴,婆肯定又不讓他出去瘋跑了,而且,他家的火柴他不願意拿出來。但是,霸槽問他為啥不樂意去尋火,他沒有說真正的原因,他說:跑別的小腳路可以,尋火我不去。霸槽說:我的話你不聽?!他賴著說:你在村裡誰的話都不聽,我學你呀!霸槽說:你得聽我的!我告訴你,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貧下中農,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你出身不好,你就得順聽順說。讓你去尋火,是指教你哩,以後出門除了給人跑個小腳路,你應該隨身帶上火,誰要吃煙了你就把火遞上,他誰再見不得你也沒話說你了。

  狗尿苔卻說:我是專門給人拿火的?!

  霸槽看著狗尿苔的神情,一下子燥了,罵道:你毬不懂!

  霸槽罵狗尿苔,狗尿苔又不敢了吭聲,霸槽給他講,出門帶火有啥丟人的,你個國民黨軍官的殘渣餘孽,是個蒼蠅還嫌廁所裡不衛生?何況這只是讓你出門帶火。你知道嗎,最早最早的時候,火對人很要緊,原始部落,你不曉得啥是原始部落,就是開始有人的那陣起,原始部落裡是派重要的人才去守火的。

  狗尿苔說:我能在古爐村裡重要?

  這讓狗尿苔十分得意了,他覺得霸槽就是和別人不一樣,這個建議好。第二天起,他出門就開始了帶火柴,不管在村巷中,還是在地裡幹活,哪裡人多他便到哪裡去,觀察著誰可能要吃煙,每每誰剛在煙袋鍋上裝煙末,他就去把火點上了。以至後來,大家出門都不帶火,想吃煙了,喊:狗尿苔,火呢?!狗尿苔隨叫隨到,甚至別人還沒有吃煙的意思,他要說:咋都不吃煙呢?但是,火柴在懷裡揣久了,火柴盒子常常就爛了,擦火的磷面也磨掉了磷,怎麼擦也擦不著。再後來,他竟然掌握了技巧,壓根不用鱗片了,只將火柴棒塞到耳朵裡暖一暖,再取出來,在牆上,甚至鞋底,猛地那麼一劃,火柴就著起來。別人要問這是啥竅道兒,他不肯教,雙手摭著火焰,火焰像青蛙的小心臟,撲閃撲閃去送到需要火的人面前。再再往後,他又不把火柴裝在身上了,覺得火柴是婆掏錢買的,不能太浪費,他就在家裡搓火繩,出門把點著的火繩帶上。火繩是用包穀纓子搓的,狗尿苔一有空便搓自家的包穀纓子,自家的包穀纓子搓完了,又去別人家討要,搓出的火繩就一條一條垂吊在簷牆的木橛子上。

  狗尿苔的人緣慢慢能好些,霸槽卻越來越脾性怪起來。自從在公路邊蓋了小木屋釘鞋補胎,手裡一有幾個小錢,就去開合家的代銷店裡買酒喝,喝得頭重腳輕了,把石子往蓮菜池子丟,給狗尿苔說他要讓石子在水裡長出尾巴。石子怎麼能在水裡長出尾巴呢?狗尿苔當然不信。石子在水裡沒有長出尾巴,卻把一隻青蛙驚得跳了出來。霸槽又說貓頭鷹是天上的神,青蛙是地上的神。狗尿苔說:那是為什麼呢?霸槽說:你知道女媧嗎?狗尿苔說:不知道。霸槽說:你肯定不知道,也不知道啥是神話,神話裡說天上有了窟窿了天上漏水……狗尿苔說:啊下雨是天有了窟窿?霸槽說:女媧是用石頭補天哩,女媧就是青蛙托生的。狗尿苔說:青蛙能蹦到天上去?霸槽說:我說話時你不要插嘴行不行?!你看見過水裡的魚能在旱地裡蹦嗎,青蛙是蝌蚪的時候它在水裡遊,變成青蛙了又能在旱地裡蹦。狗尿苔覺得這話有道理。霸槽卻說:我可能也是青蛙變的。狗尿苔又不信了,說:你怎麼能是青蛙變的,青蛙嘴大肚大,灶火才是青蛙變的。灶火正好走過來,說:說哈哩說啥哩,我見不得誰背後嚼舌根!狗尿苔說:灶火叔,霸槽哥說青蛙是神,他就是青蛙變的。灶火說:他說他是朱大櫃你就以為他是朱大櫃啦?!霸槽說:朱大櫃算個屁!狗尿苔驚得目瞪口呆了,朱大櫃是古爐村的支書,霸槽敢說朱大櫃算個屁?灶火說:好麼霸槽,咱村裡馬勺是見誰都服,你是見誰都不服!霸槽說:那又咋啦?灶火說:不咋。牛路愛拾糞,整天謀著全村的糞都讓他一個人拾,你現在釘鞋哩,我也盼著古爐人的鞋都讓你釘!霸槽說:你以為我往後就是釘鞋的?狗尿苔說:還補輪胎哩。霸槽扯了一下狗尿苔耳朵,說:灶火你過來,過來。他開始解褲帶,從褲襠裡往外掏東西,說:你瞧瞧我這上邊長了個啥?灶火說:不就是個痣麼。霸槽說:你毬上有?你見過誰毬上有?灶火說:自命不凡啊!冷笑著走了。

  霸槽越是自命不凡,村人越是非議,他也懶得合群,只是到小木屋去的時候,或者從小木屋回來,經過杏開家院門前,就坐在斜對面的那個碌碡上吃煙。杏開家院門外貼著院牆是棵榆樹,樹上掛著一個鐘,杏開他爹是隊長,一天三晌要打開工鐘。他一坐在碌碡牆上吃煙,院門有時開了,走出來杏開,有時院門開了走出來是杏開他爹滿盆,滿盆說:你坐在這兒幹啥哩?霸槽說:我看樹上鐘哩。滿盆說:鐘有啥看的?霸槽說:我看鐘聲咋樣升在半空。滿盆說:你釘了這麼久的鞋咋還不給生產隊交提成錢?一說提成,霸槽起身就走了,滿盆要罵一句:啥貨嗎?!

  牛鈴給狗尿苔說過,說不要老跟著霸槽,霸槽的口碑不好,狗尿苔扳著指頭給牛鈴說:你數數,村裡對我好的還只有霸槽麼。狗尿苔沒說出的理由還有:霸槽是貧下中農,人又長得體面。王善人曾經說過,你見了有些人,莫名其妙地,覺得親切,那人前世就是你的親戚朋友,你見了有些人,卻莫名其妙地討厭,那人前世就是你的仇人。狗尿苔就想著他和霸槽前世一定有著什麼緣由。他提了一籠子蘿蔔到泉裡去洗,霸槽拉著自家的那頭黑狗也要到泉裡去,兩人經過泉的塄畔上的禿子金家。禿子金的媳婦半香燒了水在院裡洗頭,院門也不掩,說:霸槽幹啥呀?霸槽說:去泉裡把狗往白著洗呀。半香說:人都說你怪,真的怪呀,黑狗能洗白?霸槽說:為啥就洗不白?禿子金呢?半香說:他去南山換包穀去了,今兒回來,我得洗洗頭髮。霸槽小聲給狗尿苔說:他回來要日×哩,又不是日頭髮!狗尿苔嗤嗤笑,替霸槽拉了狗,兩人就走。半香說:走啦?你也不看一下我這頭髮長呢還是杏開的頭髮長?霸槽說:頭髮長見識短!半香說:哼,你就只知道個杏開!

  到了泉邊,狗尿苔說:她說你和杏開那話,你咋不吭聲?

  霸槽說:吭啥呀?

  狗尿苔說:她給你和杏開瞎名聲哩!

  霸槽說:那瞎啥名聲?

  這怎麼不是瞎名聲呢?狗尿苔覺得霸槽默認半香的話是故意要張揚哩,他霸槽不顧了臉面,杏開還要名聲哩。

  狗尿苔說:杏開把我叫叔哩!

  霸槽說:叫你叔著又咋?

  狗尿苔說:你帶累誰都行,你不能帶累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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