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古爐 | 上頁 下頁


  狗尿苔推不動禿子金,拿了頭去撞,他的頭只撞在禿子金的褲帶上。禿子金並沒有惱,竟然摸了狗尿苔的頭,說:啊狗尿苔呀狗尿苔,咋說你呢?你要是個貧下中農,長得黑就黑吧,可你不是貧下中農,眼珠子卻這麼突!如果眼睛突也就算了,還肚子大腿兒細!肚子大腿兒細也行呀,偏還是個乍耳朵!乍耳朵就夠了,只要個子高也說得過去,但你毬高的,咋就不長了呢?!

  這讓狗尿苔更生氣了,用力地把禿子金的手撥打到杜仲樹身上,說:我不願長,咋?!

  禿子金說:這碎髁,你凶得很!

  狗尿苔咬自己牙,他一咬牙兩隻耳朵就動。

  禿子金說:咦,咦,是不是想戴帽子呀你凶?

  禿子金所說的帽子並不是他頭上戴著的那頂藍帆布帽子,也不是牛鈴頭上戴著的火車頭翻毛帽子,他是在說政治帽子。狗尿苔最忌諱誰說帽子,因為古爐村原本是沒有四類分子的,可一社教,公社的張書記來檢查工作,給村支書朱大櫃說:古爐村這麼多人,怎麼能沒有階級敵人呢?於是,守燈家就成了漏劃地主,守燈他爹一氣得鼓症死了,地主成分的帽子便留給了守燈。而糟糕的還在繼續著,又查出狗尿苔的爺爺被國民黨軍隊抓丁後,四九年去了臺灣,婆就成了偽軍屬。從此村裡一旦要抓階級鬥爭,自然而然,守燈和婆就是對象。婆在家裡罵爺爺:天殺的老鬼呀,早早挨槍子死了倒好!狗尿苔問婆:我也是偽軍屬嗎?婆說:你沒帽子。狗尿苔說:會不會也給我戴呢?婆說:有婆戴哩,我娃不怕。狗尿苔說:那婆死了呢?婆一把將狗尿苔抱在懷裡,說:婆不死,婆就不死!

  狗尿苔相信婆永遠都會活著,婆也就一直給狗尿苔剃了光頭,再冷的天也剃光頭,使他見不得了誰戴的任何樣的帽子也聽不得了誰說任何樣的帽子。

  狗尿苔說:你才戴哩!

  禿子金是戴著帽子,他剛剛把帽子卸下來撓頭,頭上的瘡掉了痂,紅哈哈的像烤過的柿子。田芽和灶火就嗤嗤地笑,他們全曉得以前的禿子金從不戴帽子,嫌癢,娶了半香後卻冬夏要捂個藍帆布帽子,連晚上睡覺也不卸,因為不戴帽子半香就不讓他到枕頭上來。

  禿子金便惱羞成怒了,說:你個殘渣餘孽,我抽了你的舌頭!

  禿子金的巴掌要扇過來,長寬把狗尿苔拉過來按在自己身邊。長寬吃了一鍋煙,彈出來的煙灰在鞋殼裡保留著火蛋,又裝上一鍋煙,拿起鞋對火時,火蛋卻滅了,他說:狗尿苔,尋火去!

  村裡人一向都是要支派狗尿苔跑小腳路的,狗尿苔也一向習慣了受人支派。他樂意這樣,這樣了大家才會說他比牛鈴勤快。狗尿苔知道長寬讓他去尋火是有意要把他支開,免得挨了禿子金的打。但今天是禿子金成心欺負他,他就看著山門下的行運,行運嘴裡噙著煙鍋。

  行運和護院他老婆在山門下又吵,灶火說,吵髁呀,尋支書去斷麼!但護院他老婆卻在說:你敢賭咒不?行運說:我咋不敢?!護院他老婆就撲遝跪在了山門下,說:太陽光光的,我要是收了那一元八角錢,讓五雷擊我,擊我個火柴頭子,不得好死!說完了拿眼睛看行運。行運也在山門下跪了,說:上有天下有地,當中有良心,我要是沒還錢,我上山割草滾坡死,死個肉蛋子!說完,兩人平靜起身,各自分開走掉。

  行運噙著煙鍋過來了,白玉石的煙鍋嘴兒往下滴口水,狗尿苔就站起來迎上去,說:行運叔,你咋和她賭咒哩?

  行運看了狗尿苔一眼,沒理睬。

  狗尿苔說:她說讓雷擊她,雷真的能擊她?

  行運說:這有你說的啥?

  狗尿苔落個燒臉紅,他不再向行運討火了,又不願意讓田芽、灶火他們瞧著他受了嗆,他說:讓水皮去!

  水皮正經過巷子,拿著一本書,一邊走一邊看,腳就要踏上一疙瘩狗屎了,田芽叫了一聲:看腳底下!水皮猛地受驚,腳沒收住,果真踏上了狗屎。杜仲樹下一片哄笑,水皮受窘要跑開了,卻發現了狗尿苔也在其中,就站住,開始叫:來,狗尿苔,來!

  狗尿苔說:你尋火去,長寬叔讓你去尋火!

  水皮似乎全不聽見,只是說:我教你字,你會寫你名字了嗎?

  水皮上過小學,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愛顯派著要教狗尿苔寫字。

  狗尿苔說:我會。

  水皮說:你會?還會啥,會反義詞?

  狗尿苔不知道啥是反義詞。

  水皮說:我說一個詞,你能對出相反的意思嗎?

  狗尿苔說:能。

  水皮說:吃飯——

  狗尿苔說:不吃飯。

  水皮說:革命——

  狗尿苔說:不革命。

  水皮說:去去去!

  水皮一臉的鄙夷,不教狗尿苔了,又從巷子裡走過。水皮為什麼不教狗尿苔了?狗尿苔不明白,杜仲樹下的人也都不明白。這時候,一隻鳥從頭頂上飛過,它屙下一粒糞,偏不偏落在狗尿苔的頭上。最早發現這只鳥飛來的是跟後家的狗,這條沒尾巴的狗,晚上常裝成狼的樣子蹲在村外田埂上嚇人。它從窯場一路跑下來,經過山門時跳起來大聲喊。灶火往天上一看,說:嚇,叼了條魚!狗尿苔也往天上看,立即認為這是住在窯神廟院裡的那棵柏樹上的鳥,白尾巴紅嘴,嘴裡叼著一條紅魚。白尾巴紅嘴鳥不呆在柏樹上,肯定是善人又出去給誰說病了,大家就都撿了石子往空中擲,禿子金還脫了鞋扔上去,全沒有打中。禿子金說:今冬州河裡的紅魚少得多了。他的話沒人接,落在地上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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