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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第三十一章

  這一天裡,派出所共抓去了二十人,關在派出所後院的一間小平屋裡,無法睡下也沒法坐下就那麼面對面地站著,我呼出的熱氣你吸,你呼出的熱氣我吸,汗臭腳臭口臭屁臭,臭氣熏天。小平屋裡不送飯和水,小便就輪換著到前邊門縫,尿水如小溪一樣一直在流,大便就苦了,先是有人掏出紙或手巾鋪在那裡,大便在上邊了,提著紙和手巾的四個角兒從門縫扔出去,後來沒有了紙和手巾,就撕自己的衣服,但門縫外的屎尿卻堵起來,空氣越發惡臭,有人就歇斯底里地呐喊,用頭撞牆。鎮政府召開著會議,以朱所長的主意,立即向縣委和縣政府彙報,將這些人送往縣公安局收審,但吳鎮長卻寬大為懷了,說:「朱所長,派出所的經費不是特別緊張嗎,每人罰上三百元,怎麼樣?」朱所長有些吃驚,因為天未明是鎮長電話把他從睡夢中叫醒,責令他立即到太陽坡去制止毀林事件,嚴懲不法農民的,現在人犯抓起來了,僅僅是罰個款就了事了?朱所長說:「你的意思?」吳鎮長的意思是他絕沒有想到太陽坡的林子被毀得如此嚴重,也沒有想到參與毀林的人如此多,這樣惡性事件的發生,雖然與鎮政府沒直接關係,卻也極大危害了鎮政府的政績,縣上正籌備著召開人大會議,他吳鎮長已內定為七個副縣長候選人之一,若將事件呈報上去,必然震動全縣,那麼他在參選時還能被選舉上嗎?吳鎮長的意思當然不能講的,他說:「為官一任,富民一方嘛,發生這樣的事件說到底還是農民窮麼,如果把他們判刑坐牢,那二十個家庭就更貧困不堪了,咱們做地方領導的,其實也就是土地爺,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他講到這裡,突然想起了一個道理,開始為在基層做領導的難處發牢騷,他舉中國的戲劇裡縣官的形象總是丑角,為什麼是丑角,因為他們與老百姓近麼,做好事是他們,做壞事也是他們,老百姓要罵皇帝是罵不上的,罵州官也是罵不上的,所以什麼事要罵就罵縣官。但現在縣官已不是最基層的官了,鄉鎮一級的領導在第一線,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他們屙的!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坐天下,那些國民黨政府做大官的人可以安全無恙,還能繼續在共產黨政府裡做官,國民黨政府裡那些鄉長鎮長呢,一半卻被殺頭了,一半沒有被鎮壓的卻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為什麼?他們民憤大呣!吳鎮長說:「為什麼他們的民憤大呢?」他提問那兒位副鎮長,提問朱所長。副鎮長和朱所長沒有回答,因為一是他們明白吳鎮長說話的含義而又用口無法說出,二是吳鎮長的講話有自問自答的習慣,但吳鎮長一揮手卻說:「不說了。」朱所長的年齡並不大,但上齶的四個牙卻是裝了假的,他用舌頭把假牙套頂下來,又用舌頭頂著裝上去,又頂下來,再一次裝上去,說:「我同意吳鎮長的意見。」幾個副鎮長也就說:「同意。」鎮黨委副書記是個老者,他沒有表態。吳鎮長說:「老袁,你說呢?」老袁說:「你是黨政一把手,我聽你的,只是咱要考慮……」朱所長卻說:「吳鎮長,你是說過了的,派出所的經費確實緊張,罰款的錢政府就不要再抽去一部分。」吳鎮長說:「好吧好吧,你們吃肉就看著我們喝湯吧!老袁你說要考慮的是什麼?」老袁說:「如果咱們不上報,這麼大的事情一時是可以捂住,日子一長,難免不會被人捅出去,如果被捅出去,有些人會不會借題發揮呢?你是鎮長,又是黨委書記……」吳鎮長勾了頭沉思了從口袋掏出個小鐵夾子,在下巴上拔鬍子,拔一根粘在桌面上,又拔一根粘在桌面上,粘到第四根了,他決定立即去把蠍子尾村,蠍子腰村,蠍子南北二夾村的村委會負責人和一些有威望的老者叫來開會,群策群力,集體解決。

  順善自然是被請之人,他果然老謀深算,建議道:要讓事情沒有後遺症,不如將這片林子以自留山的形式分給各村,各村再分給各戶,原本實施責任制的時候這片林子應該分的,但因當時林子面積大,樹木還小,擔心分掉後被毀才以集體的名義留下來的,如今林子已經毀了,從檔案裡抽出當初的決議,分給各家各戶,即使有人追究,那是私人的林子任私人處理,誰也怪不上村委會和鎮政府了。順善的建議得到大家的贊同,關在派出所平房裡的二十人就釋放了。這些人一出來,立即撲向了派出所院中的水管前,咕嘟咕嘟只是喝水,禿子叔喊:「喝慢些,喝慢些!小心把心激炸了!」他端起了一盆水照每個人頭上身上潑,但撲到水管前的人喝個沒完,撲不到水管前的就日娘搗老子罵。晨堂在屋角裡靠牆睡著了,跑出來遲,見擠不到水管前去,竟端起了朱所長宿舍臺階上的一盆洗過臉的水就喝起來,直喝得肚子像氣蝦蟆,才哐啷丟了盆子,四腳拉叉地躺在那裡,說:「來正,來正,你說世上啥最受活?」來正沒有喝上水,卻被禿子叔澆得頭濕濕的,以為晨堂想他的竹葉婆娘了,說:「屌子最受活!」晨堂說:「還有呢?」來正說:「屌畢了,歇一會兒再肏!」晨堂氣得坐起來說:「你都渴死了還有勁幹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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