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八二


  到了黃昏,子路從磚瓦窯也回來,西夏埋怨子路沒給工匠供應上煙,也沒有酒,他們不好好使力,說話又怎麼怎麼難聽。子路也生了氣,就讓人去找慶來,要慶來明日去招呼工匠。慶來一時沒來,直到工匠回來吃了晚飯,打著酒嗝兒叼著煙四處歇息了,慶來才來。子路說:「你幹啥去了,臉像個包公!」慶來渾身是汗是土,衫子剮了個三角口子,直拿袖子擦臉,說:「你們怕不知道哩,今下午人都去太陽坡林子裡砍樹了!天神爺,啥叫放搶,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你說說,禿子叔平日蔫驢一樣的,走路都要風吹倒,沒想那麼大的勁,一次竟扛了小木盆粗的一棵!我逮住風聲遲,去弄了三棵,剛剛到屋,臉沒洗就來了。」三嬸說:「你買樹了,你現在買樹又蓋房呀還是解板做家具?」慶來說:「哪裡是買樹?昨兒夜裡,太陽坡的林子被人偷砍了十三棵,今早就傳出誰砍了是誰的,就有人去砍了賣給了地板廠。到後晌一下子去了幾十人,齊刷刷的,見樹挨個兒砍。」南驢伯在炕上,臉灰得像土袋子摔打了的,說:「天呀,這林子封起來十來年了,為看護沒少花錢,說砍就砍了,瘋子迷胡呢?」慶來說:「他一天瘋跑哩,聽說在蔡老黑家喝了酒,醉了一天一夜不蘇醒。今晚上我估摸還是有人去砍的,我走的時候,晨堂來正還在那裡,他倆心沉,怕都砍了五棵六棵的……慶升也不知幹啥去了,他不去砍白不砍,他這瓜頭,好事來了就沒了他的影!」三嬸說:「可憐咱沒個勞力!……那讓人快去找慶升嘛!」子路說:「砍集體的林子這是要犯法的,別人砍伐讓別人砍伐去,咱不要去。慶來,明日一早你到墳上招呼工匠,多催督點,現在這風水壞了,掏錢請來做活麼,倒講究要吃什麼煙,要喝什麼酒,風涼話還要說一河灘!」慶來說:「我明日去。就這事吧,我先得回去歇下了。」慶來說完出門就走,西夏一直在燈影裡看著慶來,也跟了出來,悄聲說:「慶來,領我到太陽坡去!」慶來隻急急走路,聽見叫聲,回過頭來倒有些吃驚了,說「你到太陽坡去?我不去那裡的,我得回去睡覺了。」西夏說:「你哄得了子路哄得了我?!」慶來就笑了一下,說:「那好,我只領你去那兒,到那兒了我就顧不及了。」突然眼前閃了一下,西夏看見一個星星從頭頂上劃過去,拖著長長的光的尾巴,像是過年放的出溜子鞭炮。西夏說:「流星,流星!」慶來卻說沒有看見。

  慶來是先回到他家取斧子和繩索,還拿了一大塊鍋盔,兩人從幽黑的窄巷路過時,坡坎拐彎處的白皮松後有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突然咚地響了一下,什麼也沒影兒和聲。兩人並沒有停步,一直走近去,路邊的廁所裡就嘎地有人在叫了:「慶來!我以為是誰呢?!」西夏才看清是晨堂兩口,而順著路溝放著的是一棵巨粗的樹幹。慶來說:「晨堂你狠,你要把嫂子掙斷腸子嗎?」晨堂說:「咱生了一堆娃,關鍵時刻頂了屁用哩,鹿茂兄弟們多,盡砍的是大樹哩!」正說著,來正在自家後簷臺階上堆禾稈,大聲叫:「慶來慶來,你還去不去?」慶來說:「做啥好事哩,你聲這麼大?」來正說:「尿!誰不知道,又誰沒去?西夏你也去嗎?」他抱了禾稈苫在放在臺階上的木頭,木頭不粗,但已經是五根。西夏說:「來正你去了五趟了,派出所要來抓你!」來正說:「法不治眾,他抓誰去?!聽說沒聽說,地板廠連夜有收木頭的?」慶來說:「狗日的拾便宜哩!要走就再去一趟,限天明怕太陽坡連根草也沒了。」三個人就嘁嘁喳喳小步往太陽坡去,西夏走黑路不行,老是落在後邊,慶來和來正就沒耐心等她,西夏一路上見了四五個人扛了木頭回來。

  太陽坡原來在牛川溝山西邊,溝壑在白塔下是拐了一個大彎的,彎的左邊有一個土坡,那日在尋找畫像磚的時候,西夏是遠遠看見過這一片樹林子的。但現在月光明麗,十步之外,卻看不清什麼,只傳來哐哐哐的砍伐聲和樹倒下的哢嚓聲。西夏走近去,到處是被砍伐過的樹樁,發著白刺刺的硬光,有相當多的人用斧子砍,用鋸子鋸,有人在叫:「閃開,閃開!」西夏遂被人推開,一棵樹就嘎炸炸倒下來,似乎如天塌落,月光倏忽黑暗,那樹的巨大樹冠架在了別的樹上,粗大的樹幹就搖搖欲墜在半空。立即有兩三個人猴子般地爬到近旁的樹上,猛地淩空撲去,降落時雙手抓住了半空的樹幹,樹幹就被壓下來,同時有人的腳脖子崴了,哎喲哎喲地叫痛。西夏聽見誰在低粗著聲喊雷剛,又有幾個黑影嘩啦嘩啦用手撥樹枝,然後鋸響起來,一棵樹就被呼哧呼哧地抬走了。一棵樹在一個人的肩上左右調動方向,但仍被卡在樹叢中,西夏過去那麼使勁搖動了一下,木頭忽地前去,但扛木頭的人卻怎麼也邁不開了步,回頭看看,衣服被後邊的樹樁勾住,嘶啦一聲,衣服裂開,人和木頭就跌在地上,將西夏也撞倒了。有人問:「傷了嗎?」西夏說:「沒。」那人說:「你也看得上出這份苦?」西夏說:「我看看……」但西夏沒有認清他是誰。西夏從來沒有見過人的能量這麼地大,黑黝黝的林子裡,高高低低的地面,他們扛著沉重的濕木橫衝直撞,她聽見的粗粗的喘氣聲,空氣熱騰騰散發著落葉的腐敗味,人的口臭味和汗味屁味。又是一陣腳步從林子外跑進來,有人在接連地唾唾沫,一定是蚊子和飛蟲鑽進了口裡,有人在低低的罵,突然有了一道手電的光,光裡似乎看見了林子外的架子車,但喝斥聲起:車子拉到路畔去,這裡能拉成嗎?一個女人突然哭起來,叫喚著胳膊傷了,接著是男人罵:你能幹個尿!崴了一下,死不了!西夏在半明半暗的蒙朧中感到了十分恐懼,似乎覺得進入了一個魔鬼世界,她原本出於一種好奇,要看看人們是怎樣砍伐林子,要問一問他們為什麼要砍伐林子,但她現在一句話也不敢問,甚至一語不發。她明白了什麼是一種場,人進了這種場是失去理智的,容易感染的,發瘋發狂的,如果這個時候迷胡叔出現,他將無法阻止,甚至就遭到毆打,即便是派出所人來,對峙和流血的事件也很可能發生。她開始在幽暗中尋找來正和慶來,但沒有見到,而差不多的人對於她的在場並不理會,有的人在擦肩而過的時候認出了她,只那麼愣了一下,並不說話,匆匆就忙活去了。再往林子的深處走,幽暗越發濃重,腳步聲和喘氣聲,斧聲鋸聲和倒塌聲,猶如在電影院裡突然機器發生了故障,幕布上只有聲響而沒了圖像。她是從林子的那邊進來的,走出了林子的這邊,她覺得她應該回去了,但她不知道從林子這邊出來怎麼往回走,就茫然隨了扛木頭的人走,從一個土坎上往下跳。土坎並不特別高,許多人扛著木頭都跳下去了,她卻不敢跳,蹲下來雙手著地往下溜,剛溜到坎下,上邊有人也往下溜,但肩上的木頭的一頭卻擔在了坎沿上,人便趔趔趄趄往下跌,她在慌亂中拉住了,卻聽到小聲說:「西夏,你怎麼也能來?」西夏定睛看時,卻是三嬸,她扛的僅僅是一根茶碗口粗細的樹,能做個碾杆。兩人把擔在坎沿的木頭拉下來,西夏要替三嬸扛,三嬸不讓,最後兩人抬著小跑步往回走,遠遠的地方有了雞啼。三嬸說:「雞都叫頭遍了?夜這短的!」西夏說:「不急不急,你慢些!」在想,三嬸是什麼時候來的呢?三嬸說:「我砍不了大的,弄一根回去架簷笸的。子路呢?」西夏說:「我偷著跑來的。」三嬸說:「人家都發財了,西夏,人家都發財了!」西夏沒有言語,她看見了遠遠的什麼地方有一團光,光在移動著,是架子車前的小馬燈還是磷火?她這麼想著,不知怎地眼裡卻有一顆大的淚滴了下來。

  這一夜,高老莊不時地有狗咬仗,西夏推開了虛掩的院門,沒有弄出聲響,悄悄地脫衣上床睡下,子路沒有醒,在咬著牙根子,時不時地吹氣。子路今晚上竟睡得這麼沉,是白天太疲乏了,還是心裡再不惦記著她,在她沒有回來也能放心睡著?心裡倒恨這個矮丈夫:哼,如果他沒有工作,一直在農村,他絕不是個能幹的男人,今晚他即使也想去砍樹,也不會有人來通知他的,明天起來知道別人都砍了樹了,他只會在家裡發脾氣,踢雞打狗,摔碟子砸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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