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八〇


  娘見西夏和瘋子爺說得熱乎,也就不趕了瘋子,一邊吆喝了毛驢碎步跑動一邊也丟過來一句打趣:「和尚的雷擊棗木印是你尋的料,和尚咋也不給你治治病哩?」迷胡叔說:「我有什麼病?」眼睜得銅鈴大。娘趕緊說:「沒病,沒病,是村裡人都瘋了。」西夏就對娘說:「他只要不說順善,我看真是沒什麼病。」迷胡叔說:「我見不得順善,一見他黑血就翻哩。池狗日的是蛇變的,鬼得很!我想起來了,我和他爹小時候去石堰下捉過蛇,是讓貓把尿尿在一個手巾上,然後把手巾放在蛇洞口,蛇聞見貓尿就爬出來在手巾上排精哩。有了蛇精的手巾你拿著往女人面前晃一晃,女人就迷昏了,乖乖地跟著你走了。」娘說:「一輩子沒學過好!」迷胡叔說:「這都是順善他爹幹的,他拐引過三個婦女,他造孽哩,他不生個順善才是怪事呢!」西夏覺得老人說話蠻有意思,倒更有興趣和他聊聊,進廚房倒了一杯茶,迷胡叔說:「有沒有漿水,我心裡焦得很!」娘說:「甕裡有。」他自個兒進去,舀了半葫蘆瓢咕嘟咕嘟喝了。西夏說:「白雲崖在白雲湫的前邊還是後邊,離得遠不遠?」迷胡叔說:「崖下邊就是白雲寺,進溝走呀走就走到白雲湫,那一年從山上采藥回來,我是歇在拐子口的一個山洞裡的,我知道白雲湫裡有野人,我能哩,帶了竹筒在手上,他來抓我,我就手從竹筒裡抽出來跑走呀!可那個晚上我在火堆裡燒土豆,燒吃了一個,又燒吃了一個,口渴得很,拿了斧頭去洞外的水潭裡喝水,水邊就跳著一個野人,也在喝水哩,他嘰哩哇啦給我說話,我聽不懂,嚇得就往洞裡跑,他撲過來,我急了,拿起斧子就劈,我咋那麼厲害的,一斧子就劈在他頭上,把他的頭劈下來了!」西夏說:「你殺了人啦?」迷胡叔說:「那不是人,是野人。」西夏說:「還真有野人?」迷胡叔說:「是野人!不是野人我劈下他的頭了他還能跑?」西夏有些害怕起來,看著娘,娘說:「他又說瘋話了!」迷胡叔說:「我說謊天打雷擊!第二天一早,我往回走的時候,還去看了看殺野人的地方,地上還掉著野人的頭。野人的頭是兩半,是個殼兒,野人的頭原來是一層一層的,我砍了他一層,所以他又跑了,我倒真嚇得坐在地上,以後再不敢去了,如果那天野人丟了一層頭再向我撲,我肯定是沒命了,你也就再見不到你叔了!」西夏說:「野人頭是一層一層的?」娘說:「野人再野還是人,哪有一層一層的頭,除非是垢介殼殼。」西夏突然叫道:「娘,你或許是對的,他砍的恐怕就是垢介殼!」迷胡叔說:「胡說!我砍的是野人頭,不是垢場殼!」西夏說:「你再說是頭,派出所來抓你啦!」迷胡叔卻說:「我才不怕派出所,誰來抓我,我還用斧子砍,哢嚓,我就把頭砍下來了!」娘說:「你瞧瞧,瘋勁又來了!」

  三人在磨棚裡說話,一直在堂屋裡畫畫的石頭叫嚷他肚子饑了,娘看看日影從屋簷上跌下來,已到了臺階根,就說「西夏,去挑擔水去,和他說話,說得把飯時都過了。」進堂屋抱了石頭出來,讓他坐在磨盤上撥磨眼,又把一根柳棍棍拿上趕驢,自個兒到廚房和麵去。石頭一抱出來,迷胡叔就不言語了,似乎變得老實溫和,還幫著把石頭那一雙沒知覺的腳放好,然後就走了。西夏覺得奇怪,說:「你不說了?」迷胡叔說:「我得去牛娃子家吃宴席呀!」娘看著他出去,喜歡地說:「今日怎麼啦,不讓人趕竟自己走了!」西夏說:「他怕石頭,石頭一來他就蔫下來了!」心裡卻想:他怎麼就怕石頭吃罷了飯,天就黑下來,又磨了一陣兒磨子,卸驢送還給水生,西夏原本要去南驢伯家的,卻又操心著要把寫好的信儘快交給蔡老黑,踏了月光往鎮街去。蔡老黑在家正喝紅豆米湯,臉色鐵青一言不發,而迷胡叔卻又在廈房裡被一夥婦女孩子逗著取樂。西夏進去,蔡老黑也不吃飯了,將書寫的信看了一遍,說:「西夏,事情真要成了,我給你提成的。」西夏說:「我不要提成,但我也不掏郵費;我落的地點都是你這兒,他們要是回信了,我若還在高老莊你來找我,我若回城了,我會再去直接找他們的。」蔡老黑說:「好,事情成了,我真說不準兒會和城裡人辦個什麼加工廠的,到時候就沒他地板廠的戲了!」西夏說:「你弄你的事,和地板廠較什麼勁,如果都發展了,高老莊就不是現在的高老莊了。」蔡老黑說「你是城裡人,你不瞭解農村。剛才瘋子迷胡來說順善把房租給白雲寨販木料的人住了,連順善見錢也忘了義,你說說,在這地方,他人碗裡的飯不稀,你碗裡的飯怎麼能稠?!」西夏說:「都是些烏眼雞!」到廈房去熱鬧了。

  廈屋亂哄哄坐滿了人,迷胡叔盤腳搭手坐在炕沿上,大夥取笑他的手粗,說當年他給生產隊割牛草,別人用鐮他用手拔,草連根帶泥分量重,又取笑他曾在鎮街上賣涼粉賣得快,是他手大,一把下去抓得多,再取笑他在太陽坡看護林子,來偷砍樹的挨不了他的一巴掌連路過林子邊的人也要揚著手嚇唬,但他打男的不打女的,把一個進林子去尿的討飯女人騙到家裡給他做了三天媳婦。迷胡叔叫道:「胡說哩,胡說哩,那寡婦是睡在廚房裡的,她夜裡把門關得緊緊的。」人說:「你怎麼知道人家把門關得緊,你半夜三更去推門了?人家要是關不緊你就要去糟踏人家了?!」西夏看見在炕角縮著一個女人,臉色枯黃,雙目紅腫,老黑的婆娘正嘰嘰咕咕給她說什麼,偶一抬頭瞧見門口的西夏,招手讓進去,西夏擺擺手,她卻跳下炕出來說:「你來了!你吃了沒有,紅豆米湯香哩!」西夏不吃,在問:「那是誰,別人都笑哩,她哭哩?」胖婆娘就把西夏拉到隔壁廚房裡,說:「我才要問問你的,你是城裡人,你給出出主意。」

  原來眼睛紅腫的人是學校教員來順的女人,以前從老家來探親,和蔡老黑的婆娘認識,認成個幹姊妹,前日又來探親了,卻就撞著了。慶升的媳婦和慶升結婚八年了,一直沒有生成孩子,第一胎是個怪胎,丟到尿桶裡淹了,第二胎卻流產了,第三胎又是怪胎,慶升和媳婦就商量著要借種的,慶升的意思是借一個外地人,事畢給他些錢就是了,可媳婦卻看中了來順,和來順做成了事,果然就懷上了孕。但來順並不知道這些,有了一次,又謀算第二次,竟三天兩頭往慶升家跑,慶升也火了,打了媳婦一頓,就讓媳婦再捎信兒讓來順一個晚上去她家。這晚上便是唱對臺戲的晚上,慶升的媳婦坐在屋裡的炕上,忽聽得炕底下一聲骨碌碌響,是來順在屋後的炕煙囪裡丟進一個小石頭了,起身去開了門,來順急不可耐,先脫了褲子,再脫了衫子,慶升出現在炕前,舉了刀子要捅來順。來順趴在地上磕頭作揖,讓饒了他,慶升說要饒可以,拿五千元來,拿不出五千元不砍一隻腳也得綁了去派出所。來順當場寫了五千元的欠條,事後湊了三千元送去,但還剩的兩千元硬是湊不齊,回來只好對老婆說了,夫妻倆大鬧了一場要離婚,來順的媳婦就住到了蔡老黑家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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