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七三


  皮影戲班子是當日早晨坐拖拉機來的,來了到戲臺上一看,班主就有些心灰,對蔡老黑髮牢騷:這是讓我們唱對臺戲呀?成心要晾了我們嗎?蔡老黑說:「你這班主也是沒志氣,還沒上陣先怯了,你怕啥的,皮影是稀罕戲,又占的正戲臺子,到時候我會讓看皮影戲的比他們多!你說說,你出的什麼節目?」班主說:「演《奪錦樓》。」蔡老黑說:「他們出的海報是《三滴血》,咱是武戲,他們是文戲,咱肯定熱鬧。能不能再加一個折子戲,前兒年你們不是演過《賣棉花》嗎?」班主說:「那不是皮影戲,是十五元宵節或麥罷過會的時候演的醜戲,能演的張三和周仁人是來了,但沒讓人家準備。」蔡老黑說:「老演家了準備什麼?就這了,晚上就看你們的了,演的不好了,不光是丟我的人,也是砸你們的鍋,現在國營企業玩不過私營企業,我就不信你們戲班演不過縣劇團?!」班主說:「蔡老黑你會鼓動哩,可現在靠精神能行嗎?」蔡老黑就從口袋掏了二百元塞給他,說:「不說咧!」回去忙活典禮的事,婆婆媽媽還有一攤子的。

  次日起床,娘就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叮嚀西夏給子路把西服拿出來穿上,子路穿上了,西夏又讓系領帶,子路嫌脖子勒得難受,因為他是個粗短脖子,說:「是接見外賓呀?在鄉里穿得太整齊招人罵哩!」子路不肯系領帶,後來連西服也不穿,還是著那一身茄克,卻要西夏換一身西式套裙。西夏主張還是穿T恤衫,說那身西式套裙不是名牌也不是純棉。

  子路說:「在鄉里不認純棉的,今日有縣劇團的女演員,那全是縣上的人梢子尖兒,穿得講究,你太休閒了不好。」西夏說:「我今日倒要看看縣劇團都是些什麼美人兒?!」將所帶的衣服又一件件穿了試,最後還是穿了西式套裙。問娘道:「娘,你今日是去學校呀,還是去牛川溝呀?」娘說:「頭明搭早,鎮長在大喇叭上就招呼大家去學校的,恐怕得去一下吧。」西夏說:「你一個老婆子,又不識字,你去牛川溝吧,老年人怕的是害病。讓子路去學校,人家可能還坐主席臺哩!」子路說:「都到學校去,教育是大事,咱不掏錢咱起碼得支持呀,人家外地人能給咱這兒修學校,咱這兒人不去算什麼事?!」西夏說:「哪兒熱鬧我到哪兒去……蔡老黑他也不容易。」子路說:「這兩方也真是針尖對麥芒的,要看熱鬧在晚上的對臺戲哩!你和娘執意要去牛川溝,去一下就回來到學校去。」說罷自個兒先出門往學校去了。

  西夏和娘又去了南驢伯家,想同南驢伯一塊去牛川溝。南驢伯實在想去,讓把他抬到架子車上,走不到籬笆外的柿樹底下,就覺得架子車顛得受不了,頭又暈得吐黃水,只好又拉回去。南驢伯去不了,三嬸當然得去,又想著也把勞鬥伯嬸叫上,三人剛剛下了那道斜坡,卻見晨堂家的院門哐啷一聲響,一隻狗拖著繩躥出來,繩的一頭拽著的是晨堂,眼看著狗往門前的土楞下撲,也要帶著晨堂下去,三嬸驚得大喊「丟手,晨堂!快丟手!」但晨堂沒有丟手,他倒在地上卻把繩子的一頭就勢纏在了一棵樹上,狗就吊在了土楞的空中。晨堂爬起來,他的頭上已蹭出傷口,在地上撿一片雞毛粘了,罵道:「狗東西,死呀死呀還要拉我墊背哩?!」西夏忙過去要幫晨堂把狗拉上來,晨堂說多呆一會好,進院竟提了一桶水,一勺一勺照著空中的狗嘴裡澆,狗就咯兒咯兒響了幾聲,身子軟軟地吊在那裡。娘說:「晨堂你要殺狗啦?」晨堂說:「蔡老黑讓我給皮影戲班做飯哩,班主提出要吃狗肉,唱個破皮影還要吃狗肉?我給老黑說了,老黑說吃就吃,給我五十元讓買條狗的,與其買狗,還不如我引逗條野狗來殺了!可這狗東西命長得很,只說已經勒死了,丟在院裡去磨刀哩,它竟又活過來跑了!」三嬸說:「你殺野狗哩,高老莊就這麼大,哪裡來的野狗,小心蠍子北夾蠍子南夾的誰家來找了你!」晨堂說:「他誰家找來,狗都埋葬在戲班人的肚裡了,他尋鬼去!」三人不再搭理晨堂,去勞鬥伯嬸家,勞鬥伯嬸害眼病,額角上貼著核桃樹葉,正在屋裡熬竹葉子茶哩,去不了。慶來恰好回老屋裡到樓上翻尋火銑,鬧社火的那一套鼓、鑼、號角全放在老屋,當下將四杆火銃拿了同西夏和嬸嬸們趕去牛川溝。

  白塔是不粗的,但五層塔座,七級塔身,青磚壓砌,白灰勾線,塔頂上是漢白玉圓錐石,在曠野裡還算雄偉,但人去的卻並不多,蔡老黑就站在塔下,指揮著雷剛用紅綢子遮蓋塔一人多高處的一面石刻。西夏過去說:「蔡老黑,誰給你打扮的,穿上西服了,腳上卻是一雙舊布鞋!」蔡老黑說:「西夏來了,歡迎歡迎!子路呢?」西夏說:「他一會兒來。」蔡老黑說:「你說穿布鞋太土了嗎,咱是農民麼,土洋結合咧!」西夏看著散落在塔四周的人,雖不甚多,卻個個虔誠,已經在塔前燃香焚紙,就問:「今日能來多少人,請什麼領導嗎?」蔡老黑說:「鄉里人哪有個時間概念,恐怕是都來吧,誰不想無病無災呢?雷剛,九明——」雷剛和九明跑過來,蔡老黑說:「你倆去鎮外的路口上,把人往這兒趕!寺裡的師傅一到,咱就開始呀!」雷剛九明一路小跑而去,西夏說:「是太壺廟的鵝頭和尚嗎?」蔡老黑說:「咱這是民間活動,你請政府人來,他們又擔心是搞迷信,他們只要不反對阻止就燒了高香了,至於誰來誰不來,都是自願,誰的頭是鐵箍了的誰就不來。你喝酒不喝?」西夏說:「今日還喝酒?」蔡老黑說:「正因為是自願,我才做苞圠酒,誰願意來誰來,誰能喝就喝。」西夏這才看清塔後起煙火的地方原是在做酒,便跑去看稀罕。但見以地勢掘的灶火坑上架著一個大鍋,鍋上是一木梢罐,木梢罐上反扣著一鐵鍋,鍋沿下就有一小竹筒兒。燒酒人說:「一揭幕,就出酒呀!」西夏說:「苞圠酒是什麼味,好喝不?」燒酒人說:「還能不好喝,西夏!」西夏說:「我認不得你,你知道我的名字?」燒酒人說:「我是菊娃的姐夫哩!」西夏立即不言語了,走開來,但她對那個長著大紅鼻子的燒酒人倒有些好感,想:這蔡老黑野傢伙,虧他能想到在現場燒酒麼!過來問娘那燒酒人是不是菊娃的姐夫,娘說是,他爺一輩子燒酒,他爹一輩子燒酒,他也燒,是個老燒頭哩!西夏再看那紅鼻子,紅鼻子人也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捏了捏紅鼻子,低頭燒起火來。西夏突然後悔沒有帶相機,想返回去取,又怕來不及,就只好到處走動,看了慶來幾個人如何裝火銃,看了那燒香人的供奉盤裡放的是些什麼東西,去看了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們身上的裹兜的刺繡和腳上虎頭鞋的形狀,後來就去看另一個已豎起的石碑上的捐款人名。尋了半天,上邊發現了有南驢伯的名字,旁邊就擁過來好多人問:我在啊噠?我在啊噠?有人始終未尋到自己的名字,跑去問蔡老黑,說他是捐了錢的,二十元呢,平利可以作證,但平利的名字刻上去了怎麼沒有我的?蔡老黑便解釋說刻碑時間太緊,又沒有太大的石碑,鞏老大就只刻了三分之二的人名,剩下的過幾天就刻好了再豎在這裡。沒刻上名的人大為遺憾,說:「老黑,上邊怎麼也沒你的名字?」蔡老黑說:「我不要名!」旁邊一人說:「蔡老黑是人大代表了,他思想好,他的名字刻在咱心裡!」蔡老黑說:「這話不敢說!我只是盡能力為咱高老莊辦點實事罷了,扯不上代表不代表的,即使扯上,人民代表人民選,選上代表為人民呣!」那人說:「老黑,聽說這回縣上人代會上吳鎮長要高升呀?」蔡老黑說:「你哪兒的消息?我不知道。」那人說:「你不知道?前天聽說吳鎮長又從地板廠拉了一車地板條進縣上孝敬人了,你不知道?」蔡老黑說:「不知道。我好像聽說過地板廠要擴建,尋吳鎮長審批徵用地的。」那人說:「咱這兒山多地少,農民蓋個房子卡得那麼死,地板廠占了那麼一大片,還擴建呀?哪能批?!」一個人說:「人家就批了!」那人說:「蘇紅她拿屄交換哩!現在倒資助重修學校呀,學校是為人師表的地方,讓娃娃都當婊子嗎?今日我沒去,她親自來請過我的,我就不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