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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七嘴八舌地論說,蔡老黑始終沒有插話,站在塔架上戲謔地笑。西夏說:「老黑你說他們說得對也不對,如果白雲湫的野人是歷史上入侵的人慢慢變的,怎麼後來人進去就無蹤無影,又怎麼要修這白塔擋什麼邪氣呢?」蔡老黑說:「你去問迷胡叔!」迷胡叔是剛才大家爭論時悄悄來的,他一來,和灰池裡正和第二堆水泥,栓子就讓他去挑水,他沒有用扁擔,兩手提了水桶到溝底,一溜風地把水提了來。也來幫著在一邊燒茶水的三嬸說:「栓子你作孽,自己不去挑水,讓他個老漢去?!」栓子說:「他身體好哩!你見過他幾時生過病?昨日我去他家,他在案板上擀麵條哩,沒有擀杖,用的是酒瓶子,麵條有一指厚,水滾了一滾就撈著吃了,你能有這胃?」迷胡叔將水倒在灰池裡,又要提了空桶去溝底,聽見了蔡老黑的話,說:「西夏,金磚銀磚的,讓我瞧瞧!」西夏把磚拿給他看,旁邊人說:「狗看星星一片明哩!」迷胡叔看了一眼,卻說:「這磚我家有一堆哩!」西夏喜出望外,說:「你家有一堆?」當下拉了迷胡叔的手,要跟他回家看去。迷胡叔卻說:「是有一堆哩,春上讓不要臉的順善偷了麼!」正在燒茶的順善娘婦聽了,舉著一根燃了一半的柴棒,指著迷胡叔說:「瘋子你說什麼,誰偷了你的磚?人稠廣眾裡你血口噴人!你有什麼值得偷的,偷你的骨殖?!」迷胡叔並沒有注意到順善的媳婦,聽見她罵,瘋勁就來了,當下就撲著要去打,眾人忙攔腰抱了,他就大聲地嘔痰,嘔在嘴裡了,稠稠的一口噴過去,說:「順善的媳婦,呸!你們不是賊誰是賊?呸呸!你們從那院牆上翻過來幹啥哩,偷我甕裡的麥子,偷我窖裡的紅薯,偷我一個北瓜!」順善的媳婦說:「誰是賊,大家明白!誰偷了生產隊的麥,讓牛坤順著遺了一路的麥穗尋到家去?誰在集上偷北源上婦女的錢包,讓人家罵著以為在摸人家胸口耍流氓哩原來是偷錢包哩!」三嬸就拉開了順善的媳婦,說:「你少說兩句,他是瘋子,又畢竟是老人!」迷胡叔臉黑紅得像個豬肝,叫道:「得貴!得貴!我肏你娘!」得貴是順善的丈人,已經死了幾年了。他罵過了得貴,說道:「誰是賊?順善是賊!生產隊解散的時候,隊裡的壓面機誰拿去了?牛圈樓上那些木料哪裡去了?從太陽坡林子裡砍伐的四十棵樹說要蓋公房呀,蓋到哪兒去了?」迷胡叔瘋是瘋,卻說了一堆實事,蠍子尾村的人老早就議論著生產隊的集體財產在解散時處理不公,聽了瘋子的話就都不言語了,連三嬸也不再護著順善的媳婦。順善的媳婦說:「瘋子瘋子,你把話說明白,我家得生產隊的那些東西,那是我家出了錢的!你有本事你找順善說麼,去向鎮政府告麼,你嚼舌根子是嘴裡生蛆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哇地哭起來。西夏見都是因自己惹了是非,很是尷尬,就過去扶了順善的媳婦,說:「你不哭了,不哭了,說那些事你能說清嗎,我陪你回去。」順善的媳婦就勢和西夏往回走,順善的媳婦就又罵起了順善:我有這個男人就和沒男人一樣,整日讓一個老東西欺負!西夏同時卻聽見蔡老黑在訓斥著迷胡叔:「誰讓你來的,你是來幫工呢還是搗亂哩?」迷胡叔在說:「那婆娘渾身是嘴怎麼不說了?他們理屈心虧嘛!我把大家活耽擱了,我給大家搞文藝宣傳呀,梁紅玉擂鼓督戰哩,我給你們拉胡琴行不行?!」西夏和順善媳婦小心翼翼走過了牛川溝上的鐵索浮橋,她聽見了悠揚沉緩的胡琴聲,和胡琴聲裡的吼唱:黑山喲白雲湫,河水喲往西流,家無三代富喲,清官不到喲頭。

  西夏再沒有去牛川溝,但牛川溝的白塔修到了七層。蔡老黑很囂張,頭剃得光光的,又做了一套白撚綢對襟長褂和寬大的白撚綢大檔褲,再戴上一副大砣兒水晶太陽鏡,從鎮街上呼呼啦啦走過。街道的兩邊,開著美髮店的,旅社的,飯館的,門口的長條凳子上都一擺兒坐著年輕的女子,穿很短的裙子露出大腿,做活廣告攬生意,不做生意的人家,有閒工夫在屋簷下的臺階上納襪底,摘菜,哄娃娃,下棋,說話,見著蔡老黑過來了,就問道:「老黑老黑,聽說塔封頂了?」蔡老黑說:「明日早上就封呀,把老人背去看吧!」說話人的爺爺就靠在另一家的山牆根,旁邊臥著一頭母豬和十二個豬崽,豬胖胖的,人卻枯瘦如柴,老人咳嗽得腰成了馬蝦。這是又一個患了肺癌的人,修塔運磚時,兒子用背簍背了去看熱鬧過。那人說:「老黑,你可是要救了我爺爺哩!」蔡老黑說:「我這算什麼,實指望葡萄園辦成了,我要給這街上鋪水泥路面的,現在只能修個塔了!」那人又說:「錢又算個什麼,地板廠能掙錢哩,掙那麼多錢不肯出水,掙了錢讓人綁架撕了票去!這塔立在牛川溝,不僅是咱這兒風脈,也是老黑的功德塔哩。塔還叫白塔嗎?應該叫黑塔,老黑的黑塔!」蔡老黑呵呵呵地笑,說:「這怎麼行?!你是在笑話我蔡老黑長得黑嗎,沒有咱寶寶白嗎?」對面小酒館的櫃檯上趴著年輕的女掌櫃,她下半身肥短,上半身清秀白淨,就笑了說:「你那臉就是沒我這屁股白哩!」蔡老黑也不生氣,問:「你說我咋就長不白呢?」寶寶說:「誰讓你剃個光頭太陽底下跑哩?」蔡老黑說:「可我還有一件東西從沒曬過太陽怎麼還那麼黑呢?」寶寶把一個空酒瓶子甩過來在蔡老黑腳下碎成一片玻璃渣。蔡老黑笑著,卻將手伸向了一個婦女懷中小兒的胖腿中間,說:「木犢子,讓伯伯捏捏牛牛!呣,蠻大的麼,長大了像你爹一樣,大牛!」婦女說:「老黑,你這瞎尿,你戴這麼大陀子鏡像電影上的黑社會頭兒!」蔡老黑把孩子抱起來,高高舉過頭頂,嗚兒嗚兒地逗,卻說:「大牛去鐵籠晚上回來不?不回來了,夜裡把門給我留下啊!」沒想孩子竟一泡熱尿尿在了頭上。眾人一片哄笑,說:「狗澆尿,狗澆尿!」婦女忙把孩子抱過,說:「娃娃尿貴如金,老黑你要發財哩!」蔡老黑一邊擦尿一邊說:「哈,給我尿哩,幾時我給你娘尿呀!」一邊戲謔著與人打花嘴,一邊又往前走。身後有人說:「瞧老黑那身坯子,如果留個大背頭,背影像個毛主席哩!」蔡老黑當然聽在耳裡,腳底下步子也邁方了,突然,信用社的賀主任抱了個水煙鍋立在信用社門檻上呼呼嚕嚕吃水煙,一對眼睛直勾勾盯著蔡老黑,蔡老黑立時住了腳,又立時咋唬唬叫說:「賀主任,才要找你的,明日白塔封頂,你得去指導啊!」賀主任說:「老黑老黑,你別給我來這一套,你有錢修塔哩,還不起貸款?!「蔡老黑說:「吳鎮長沒有給你說?」賀主任說:「吳鎮長……?」才要發愣,蔡老黑已經走過去了,他還喃喃道:「吳鎮長給我說什麼了?」

  蔡老黑一直走到街東頭的鞏老大家,坐在那裡喝起了茶,還在笑賀主任的那個傻相。鞏老大的年齡並不大,三十出頭,有一手好的刻功,先前在鎮街上擺攤子刻印章,私自刻過一回公章,被公安局抓去判了刑,刑滿後就專刻石碑,方圓四個鎮的所有墓碑幾乎沒有不是他的作品。蔡老黑的腰裡揣了個名單,他要鞏老大刻兩個碑,一是「白塔」二字,一是所有捐款人的名姓。鞏老大的獨眼娘給蔡老黑倒了茶,說:「哎喲,老黑,你要得這麼緊,五天裡怕是刻不及的!」蔡老黑說:「把別的活往後推一推麼,老大呢,我給他說!」老太太一隻眼萎縮成一個坑,一隻眼卻亮如點漆,說:「他在後院給蘇紅他們刻哩,蘇紅要刻的字多,也是催得緊,他夜裡都沒睡了。」蔡老黑說:「蘇紅,她刻什麼,不是給她刻墓碑吧?!」老太太說:「地板廠給學校十萬元,要刻個重建高老莊小學紀念碑的。」蔡老黑腦袋嗡地一下大起來,就往後院去,後院裡一隻狗就躥上來汪汪地咬,蔡老黑揮拳跺腳地嚇唬,狗仍是撲著咬,老太太說:「它只是叫,不會咬人的。蘇紅來的時候它臥著沒起來,你來了它卻咬哩,你穿得並不爛呀!黑虎,黑虎,他是個有錢的角兒!」蔡老黑不等老太太過來攬鐵繩,已一腳將狗踢翻,又近去提住了鐵繩揮拳就打,狗立時不叫了,伏在那裡只是喘氣。蔡老黑說:「狗眼也瞧我低了?!」老太太跑過來說:「老黑老黑,打狗看主人呢,你要打死黑虎?」鞏老大聞聲從院子的一間草棚出來,說:「娘,沒事,你去吧。」老太太不高興地拉閉了後院門。蔡老黑說:「老大,不是我要打狗,你把這狗咋培養得恁勢利?!」鞏老大笑著說:「你是忙人,倒有空兒到我這裡來?老早就說也去牛川溝運運磚,卻就是走不脫身!」蔡老黑說:「也用不著你去運磚,你把碑子給咱刻了,一樣有功德的。」就把捐款人名和「白塔」二字交給了鞏老大。鞏老大也不言語,拉了蔡老黑往草棚去,草棚裡一面大石碑上打了方格,用筆在格裡書寫了楷字,三分之一已經刻出,蔡老黑看了看,果然是王文龍蘇紅如何辦企業有方,發財不忘辦教育,出資十萬元擴建高老莊小學的內容。鞏老大說:「再急,我也得把人家的活兒弄完吧。」蔡老黑說:「這是拿錢坑人嘛,我不修塔,他們連鋪個路面都不肯,我一修塔,他們就擴建學校呀?!學校好好的,讓他們來修?」鞏老大說:「真是發了財了,一次就拿十萬!」蔡老黑說:「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幾時豎碑子?」鞏老大說:「聽說五天后要開個捐款儀式的。」蔡老黑說:「那好,五天后我也開個塔成典禮,你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把我這些東西刻好,我給你多一倍的錢!」鞏老大說:「這我怎麼要錢呀?一個是為了風脈,一個是為了孩子,誰的錢我也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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