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 |
六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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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摸半個時辰,寺裡起了鐘聲,不知是後殿裡聽講的人要休息還是眾和尚上功課,西夏未再抄錄下去,碎步出了寺門。巷道裡依然安靜,一隻狗在臨街的巷口那麼望瞭望,離開了,離開了似乎又臥下,看不見了狗身,毛茸茸的尾巴在搖晃。兩邊土矮牆上苫著瓦,瓦楞上長出無數的毛拉子草,西夏跳了一下掐下草的一節,想到了治腳傷的蓖蓖芽草,剛一抬頭,卻看見了地板廠的王文龍不知從哪兒出來,正小跑步兒向巷口外的街面去,狗尾巴就不見了。西夏覺得蹊蹺:廠長怎麼也到這裡,什麼事走得這般慌張?才疑惑不定,王文龍卻返身而來,依然小步流星,乎裡拿著一包精緻的餐巾紙,他並沒有留神西夏,徑直到巷拐彎處的廁所邊,說:「好了嗎,紙買回來了!」廁所裡應道:「還去買紙?」王文龍就把紙用一根樹枝掛了,從廁所牆頭伸過去。一會兒,牆頭上冒出一個腦袋來,髮卡白淨鮮亮,是菊娃。 西夏鼓掌叫道:「感人,感人,大廠長成了送手紙工了!」菊娃頓時臉色羞紅,頭縮下去,王文龍才發現西夏,尷尬地說:「她蹲在廁所了,才發現沒帶紙……你去寺裡參觀了嗎?那個一弘和尚真是奇跡,可省上的專家竟沒人來考察過!」西夏說:「你們也是到寺裡去嗎?」菊娃已經從廁所出來,說:「西夏呀,我是去給石頭送些換洗衣服的,路上碰著廠長,他偏讓我陪著去問問雷剛的街面房哩!」王文龍說:「西夏你說說,開辦個雜貨店是在正街上好還是在街西頭好?」西夏說:「當然正街上好。」王文龍對菊娃說:「你聽聽西夏的。」菊娃說:「正街上的我不要,我要街西頭的。」西夏說:「到底是給誰開雜貨店的?」菊娃臉又紅了:「廠長要幫我哩。西夏,你沒事吧,你也幫我去看看那房子吧。」西夏說:「我方便不方便?」說過了,王文龍和菊娃都慌亂了一下,但立即臉面嚴肅起來,菊娃就緊步走到前邊去,身子明顯僵硬了。西夏便不敢再多說,跳起來又在矮土牆上掐下一節草,問:「菊娃姐,這是蓖蓖芽草嗎?」菊娃說:「它哪兒是?!」三人往巷口街面走去,走了幾步,菊娃卻要從巷子往裡走,說是走背街好,也能繞到西頭正街的。王文龍說:「彎那麼多路幹啥?」菊娃也不回答,只拉了西夏掉頭就走,王文龍也就廝跟了來。經過雷剛家的院門口,雷剛剛在院子裡殺了豬,幾個鄰居用燙豬水洗腳,那媳婦在爐子上燒紅了鐵條烙豬頭上的毛,嗞嗞嗞地響,散發出一股焦臭味。見三人從門口過,跑出來說:「不到我鋪子那邊去了?」菊娃說:「你那門面房太貴,我到街西頭狗剩那兒去,他家有三間門面的。」雷剛說:「貴是貴些,啥地方嗎!」菊娃已拉了西夏走過去,王文龍有些不好意思,站著和雷剛又說了一會兒話。 西夏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只被拉了走,說等等廠長吧,菊娃也不等,直到了街西頭狗剩家。狗剩家是兩層樓房,家人住在樓上,下邊的門面原是一家賣錯鉻的租用,現在不租用了,空著,門板上用粉筆寫著「此房出租」。兩人從門面房旁一個小過道進去,到了小小的後院,沿一架鐵焊的樓梯上到二層,狗剩正和一個穿著西服的紅鼻子男人說話,見了菊娃,說:「先坐下,我說幾句話就過來。」菊娃和西夏坐了,西夏就見那紅鼻子男人說:「嚇,二百元,這麼貴的,是皇宮娘娘了?在我們南方才一百元的!」狗剩說:「嫌貴?當然有一百元的!」就撕煙盒取了錫紙,撕下兩溜兒,分別折成兩個三角放在桌面,然後點著香煙,吹吹火頭,就先把火頭放在一個三角中間,那三角是錫面朝外的,見熱就內縮,再用火頭去烤另一個錫面朝內的三角中間,三角向外張開,狗剩就指了向內收縮的三角說:「二百元的是這個,一百元的就是那個了。」指了指張開的三角:「你是要一百元的嗎?」紅鼻子男人說:「我要二百元的。」狗剩就笑起來:「就是麼,就是麼,這不貴呣!」紅鼻子男人說:「那我晚上在旅館裡等。」狗剩說:「晚上十點,不見不散。」紅鼻子男人掏了二百元給了狗剩下樓去了。 狗剩也不送客,笑嘻嘻過來,說:「看過雷剛的房子了我說你還會過來的,怎麼樣?要不是我見你是菊娃,我還會再漲一百元的。」菊娃說:「狗剩,我可給你說清,你得單獨給門面房安電錶,我是不願意連你家的電費一攬子掏的!」狗剩說:「這當然。」王文龍也進了後院,跟在他後邊的是一隻瘦小的白身黑眼狗。西夏說:「廠長買了狗了?」狗剩說:「這是我家的狗。黑眼,黑眼,你跑到哪兒去了?」就跑下去立即將過道處的小門關了,熱乎地拍打著王文龍的肩,引到樓上來吃茶。西夏說:「主人叫狗剩,養得這狗也好看。」狗剩說自娶不下好老婆,就養個好母狗。但這母狗不正經哩,已經跑出去兩天不見回來了。」說著把茶端給廠長,又說:「廠長,你如果死了,高老莊得給你造廟修碑哩,你是我們的財神爺你要扶扶我這個貧哩!」王文龍說:「狗剩還貧?光這門面房出租月錢就夠吃夠穿的。」狗剩說:「這能落幾個錢?你給菊娃辦這個雜貨店哩,你能讓我也幹個什麼營生?」菊娃說:「狗剩你那臭嘴,這雜貨店可不是他給辦的!」狗剩說:「這有啥的,辦就辦了麼,廠長是多體面的人,有些人想和廠長說一句話也說不上的。」王文龍說:「狗剩,租了你的門面房,你得多照看哩,聽說你給幾個旅社做皮條客生意,你可不能把亂七八糟的人往店裡引!」狗剩說:「這誰說的,這是糟踏我呣!」西夏悄聲問菊娃:「啥叫皮條客?」菊娃說:「就是給嫖客尋人哩。」說話間,樓下有了幾聲狗叫,趴窗一看,四條狗在門前吠,又來了四條,一起汪汪。狗剩說:「這賊東西又來了!」就下去開了過道小門,抄起一根棍就打,狗跑散開,才關了門上來,下邊狗卻又叫,同時院子裡的黑眼也急躁不安,聲聲回應。王文龍就笑道:「狗剩狗剩,瞧你這裡成什麼了?!」就要菊娃和西夏一塊走。西夏卻覺得狗剩有意思,還覺得這群狗熱鬧,就說:「你們走吧,我呆一會兒。」王文龍和菊娃出去,狗汪個不停,菊娃三躲兩躲的,頭上的髮卡就溜脫下來,忙撿了一邊跑一邊往頭上別。西夏突然後悔沒有問一問他老婆的事,倏忽間,卻覺得菊娃樣子似乎和她才回高老莊時有些變化,是臉胖了,還是屁股肥了,趴在樓窗上看遠去的菊娃背影,那腰肢斜斜地扭動勁兒真的是像汽車站上的那女人了。 狗剩又打了一通外邊的狗,再次把門關了,上樓見西夏發呆,說:「你和他們一塊兒來的?」西夏說:「我半路碰上的。」狗剩說:「你不跟他們一塊兒走對哩,你是子路的老婆了,菊娃她是什麼,你們一塊兒走,街上人見了倒說菊娃容得你,而你卻容菊娃你就是瓜尿哩!再說,人家兩個好,你們一塊兒走,倒給她打馬虎眼了。」西夏覺得狗剩剛才那般殷勤,現在卻說這話,是個是非男人,便不接話茬,心卻想:不與菊娃他們一塊兒走,真的是不給他們做掩護了。就又趴在樓窗上看,菊娃走得極不自在,好像停下來給王文龍說什麼,但還是順了王文龍又往前走。但就在那第三道小巷口,蔡老黑卻披了衣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三個人冷不丁碰上,就都站住了。王文龍似乎是伸出了手,蔡老黑卻把手抱住了雙臂。三人在那裡說話,西夏聽不清,後來就見菊娃掩面撒腳跑開。狗剩說:「要打了,要打了!」西夏急起來,狗剩又說:「打麼,打麼,一個槽裡拴不成兩條驢麼!」西夏說:「狗剩,你胡說啥呀,你盼著打開了看熱鬧呀?」王文龍和蔡老黑最終沒有打起來,兩人就那麼盯看著,一個將手插在口袋,一個將手反抄在背,僵硬著各自走開了。狗剩有些喪氣,罵道:「都是肉頭!」便道門前狗群又汪汪叫,門被抓得哐啷哐啷響。狗剩再沒下樓,卻拿了幾片瓦,在窗臺上摔破往下砸狗,擲十下有一下砸著,狗就更瘋狂,跳著在半空,身子如弓,對著樓窗咬,西夏也就把房內的鞋,枕頭,茶杯也擲了下去。狗剩說:「西夏西夏,你這是要破我的財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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