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二七


  這一喊聲甕裡甕氣,西夏還未能聽得清,院子裡卻有一半人跑了出去,他們在追問著白雲寨的人為什麼來賣木頭,為什麼要搶高老莊人的飯碗?回答是,這與高老莊屁事?地板廠願意收木頭,白雲寨就有權利賣木頭,是白雲寨的人伐了高老莊的樹林了嗎?如果高老莊人認為白雲寨的人不能走高老莊的地面,那倒還說得過去,可高老莊人不至於就會這樣吧?!人家說得有理,出去追問的人就垂頭喪氣回來,飯也吃不香了,叫喊了順善的名字,說:各家自留山上的樹已經砍伐得差不多了,太陽坡那林子應該給大家分了吧,如果再不分林子,地板廠建在高老莊,將來賺錢的卻要是白雲寨的人了!一嚷嚷要分太陽坡的林子,迷胡叔就跳起來了,說:「誰要分太陽坡林子?那是國家的,集體的,他順善要分,他先把我用繩子勒死了,用刀子把我捅死了,捆了我扔在倒流河裡淹死了,我要不死,我就殺順善,我是殺過人的,白雲湫裡我殺過野人哩!」有人說:「迷胡叔你吃你的飯去!你不就是個太陽坡的護林嗎?讓你護林了你就是護林員,不讓你護林了你還不就是個迷胡叔?讓順善說!順善,順善,你是支書,你出來說!」順善從堂屋出來,說:「飯把嘴還堵不住嗎?這個時候說什麼林子不林子!」晨堂說:「錢要讓白雲寨人賺了,這飯還能咽下去?集體要那一片林子幹啥呀,白養活個瘋子?!」順善說:「這我可不敢放那話,你們讓我犯錯誤嗎晨堂說:「犯什麼錯誤,你為大夥謀福利,誰把你怎的?你就是坐了大牢,我們給你送飯哩!」順善說:「鎮長在堂屋,你們去給鎮長說嘛!」幾個人就朝堂屋喊:「鎮長,吳鎮長,你一定聽到耳裡了,你放個話麼!」鎮長偏不支應。這喪了眾人許多豪氣,也沒一個人敢進堂屋當面請求和質問,就說:「鎮長不給政策,樹梢再動,樹根不動,樹梢白動哩!」氣呼呼又無可奈何地坐下吃飯。一隻狗從院門口進來,在櫻桃樹下啃一節骨頭,啃著啃著,又要往堂屋去,慶來過去踢了一腳,罵道:「滾,滾,你以為你是誰,你是鎮長,你也要到堂屋坐上席去?!」院子裡哄哄哄笑了一通,就都不言傳了。

  吃畢飯,待收拾清,已經夕陽照了院牆。送還了借來的鍋盆碗盞,椅桌板凳,又將剩下的米飯,腥油蘿蔔,心肺麻辣湯分給了四鄰八舍,娘累得心慌病又犯了,手抖抖得拿不住東西,嘴唇發青,額上沁出一層虛汗。菊娃忙讓娘卸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拿去廚房熬湯。西夏聽說熬金戒指的湯能止心慌,也把自己的金戒指卸下放進湯裡。湯一時熬不好,石頭卻要給奶紮火針,就取了一根銀針,點上蠟,把針在蠟焰中燒了燒,一連在奶的指尖紮了四下。子路在一邊看了,說:「石頭行麼,也給爹紮紮,我這頭是不痛了,木木地只覺得沉重!」石頭就拿眼睛看菊娃,菊娃說:「你敢不敢在頭上紮?」石頭說:「我拔火罐。」子路說:「石頭還能拔火罐?行麼,爹今日讓你試試手!」石頭就拿了兩個小瓷罐兒,肚大口小,當下用紙條在蠟上點了丟進罐裡,分別按在了子路的左右太陽穴上。菊娃說:「不會燙著吧?」子路說:「燙了也不要緊,給石頭作個練手的。」菊娃說:「燙傷難好哩!」一抬頭,見西夏抿嘴含笑望著自己,就說:「我去看戒指湯熬好了沒有?」西夏倒拉住她,說:「我去看!」端了湯上來,見瓷罐在子路兩邊額角吸著,子路才一咳嗽,菊娃就雙手扶住了瓷罐,生怕掉下來。等娘喝下了戒指湯,火罐也拔好了,子路覺得頭輕省了許多,喜歡得在石頭的臉上親了一口,西夏卻嘎嘎地笑起來,說:「咦,這下看你怎麼出門呀!」子路跑進臥屋,對鏡照了,兩額兩個大紅橢圓,像是按了兩個印章。西夏拿了圓珠筆要在大紅橢圓裡寫字,子路說:「胡弄,寫什麼字?」西夏說:「寫西夏之印四個字。」壓低了聲音說:「瞧菊娃對你多好,要是我不在場,你怕第二下就親到她的臉了。寫上我的名字,這就是我的印,高子路就屬￿西夏的了!」子路說:「我是刺配到滄州的林沖了?!」

  這邊臥屋裡嘰嘰咕咕說著笑著,菊娃坐在板櫃前的老式硬木椅上,娘喝下了戒指湯靠坐在門扇上養神,石頭從草蒲團上下來,雙手撐地,懸著身子往前移一截,歇歇,再雙手撐地,懸著身子往前移一截。娘終於說:「菊娃,你把那些孝服收拾收拾。」菊娃冷不丁怔了一下,忙把堂屋外窗臺上亂放的一大堆孝衫、孝帽、草靴和系腰的草繩捆成一包。子路從臥屋裡出來,說:「娘,現在到墳上去還是天黑透了去?」娘說:「早去早回。」子路說:「誰還去?」娘說:「你一個人去吧。」菊娃就對娘說:「我夜裡是得過去招呼店了,石頭是跟我到店裡去還是我送他到蔡老先生家?」子路說:「店裡有人支應著,夜裡去什麼?石頭就不要去蔡家了,學醫也不在乎這幾天。」菊娃臉一直對著娘,說:「……這好不好?」子路說:「有啥不好的。」菊娃問石頭:「你願意在家還是去你蔡老爺家?」石頭說:「在家。」菊娃說:「那好,在家就乖乖的。」說罷自個兒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往外走,走到院子了,高聲說:「西夏,西夏,有空到我店裡去遊啊!」西夏跑出來,菊娃已經出院門走遠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