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二五


  再是後來蘇紅來了,蘇紅是和王廠長來的,拿了一匹布料一個特大的花圈,一進院門,院子裡幾乎一半人都站起來說:「廠長您也來了?」順善趕緊從堂屋出來,吳鎮長也隔窗叫道:「王老闆,你行,你也知道子路啊?!」廠長揚手打著招呼,說:「領導來得早呀!我要不知道子路,那我王文龍是瞎了眼了!」就去靈桌上取香點燃,又取了一遝紙要燒,子路和順善擋不及,示意響器班,一時哦呐號角一齊奏響。西夏這陣又去了廈房裡,聽見響器大作,才說:「什麼人又來了?」一人進來說:「三嬸,蘇紅來了!」三嬸就手心唾了唾沫往頭上抹,要下炕的。西夏說:「你這往哪兒去?」三嬸說:「平日捉不住蘇紅的影兒,她來了我得去給她說說得得的事。」驥林娘說:「你去說啥呀,今晚給子路爹過事,你去和她吵吵嚷嚷?過後讓子路西夏去說著好。」西夏說:「子路已經給蘇紅說過了,沒問題的,我也可以再給說說。」就走出來,見蘇紅正在堂屋高聲與鎮長他們說笑,說過了直著聲喊菊娃。菊娃口裡應了,卻在水盆裡洗著兩個茶杯,茶杯上茶垢太重,一時洗不淨,又拿堿石去擦。西夏過去幫她,說:「蘇紅和鎮長這麼熟麼?」菊娃說:「他們熟。」拿了杯子到堂屋倒茶水遞給廠長,廠長卻沒接穩,叮咣掉在地上碎了。西夏在院子看著,驚了一跳,卻聽蘇紅說:「打了好,今日破碎東西是吉祥事哩!廠長拿我這杯子吧,我不喝的!」把杯子卻給了菊娃,菊娃再把杯子給廠長。

  杯子一碎,院子裡的人並沒有多少理會,西夏一扭頭,卻見蔡老黑在一眼一眼看著,臉上浮現了一層怪氣。蔡老黑來了以後,先在大灶邊幫了一會兒忙,然後就一直坐在響器桌前與樂人們逗熱鬧,按規定響器班的錢是包場的,但蔡老黑偏在那裡點曲兒,點一個曲兒掏十元錢。大家就說:「老黑是大款兒!」老黑說:「給死人過事,還不是給活人壯臉,燒那麼多紙死人真的就能用了?吹吹唱唱,圖的是活著的人熱鬧!」這陣兒旁邊人說:「老黑,再掏十元錢來,讓吹一曲『周仁回府』!」蔡老黑卻癡癡地沒有理睬,旁邊人又催了一句,蔡老黑罵道:「吹你娘的屄呀不?」西夏見蔡老黑突然脾氣發作,便別轉了頭,一時也不好叫蘇紅過來說話,就到廁所去解手。廁所牆外是一棵桑椹樹,西夏剛脫褲蹲下,樹上刷啦啦溜下一個人跑了。西夏輕聲問道:「誰個?」又看了看樹上,疑猜是誰爬在樹上看她的,但人已經跑走了,也不便聲張,重新蹲下。一時桑椹樹上寂靜無聲,廁所前的花臺上兩個人過來坐著了,卻嘁嘁啾啾說開話。一個說:「我只說廠長不會來的,他竟也來了,到底是大款,帶那麼多布,那麼大個花圈!」一個說:「我要是廠長,咋不來呢,討好了高伯,他的事才好成全哩。」一個說:「他真的是和菊娃那個了嗎?」一個說:「你瞧瞧蔡老黑的臉,你就知道了!」西夏咳嗽了一下,一個人問「誰在廁所?」西夏說:「我。」兩人立即站起來走了。

  西夏出來,用盆子打水洗手,蘇紅一下子從後邊摟了腰叫道:「到你家了,你不說迎接我,倒躲得遠遠的!」西夏哎喲一下,低聲說:「你把我奶抓疼了!」蘇紅說:「你是波霸,我嫉妒麼!」西夏說:「波霸?」蘇紅說:「你裝不懂哩!」西夏到底不懂,就說:「你一來人都和你說話哩,哪裡爭得著我?!」蘇紅說:「那還不是沖著王廠長!」西夏說:「廠長不是高老莊的人?」蘇紅說:「不是,也是從省城來的,人長得體面吧?」正說著,院門口有人放聲大哭,便見一人拿著紙,彎腰哭著進來,蘇紅說:「狗鎖哭得這麼傷心的!」西夏知道這是住在隔壁的竹青的男人,但見也是個低個子,而且羅圈腿,撲倒在靈桌前一聲一個叔呀叔呀地將紙焚了。順善過去拉他:「狗鎖,甭哭了,甭哭了!」狗鎖立即止了聲,說:「順善,我想我叔哩!我下午去了黑溝娃他姨父家,緊跑慢跑趕不回來,你們卻來了?」接了紙煙走到響器班桌前,說:「老黑你來得早?」

  蔡老黑說:「狗鎖來得遲卻哭得最好,讓我瞧瞧有眼淚沒眼淚?」狗鎖說:「我親叔哩我能不哭?三年了,啊噠想起啊噠哭,眼淚都流幹了!」蔡老黑說:「孝子孝子,那你給你叔點曲兒,只點一曲兒,十元錢的。」狗鎖說:「這有啥哩,子路不給響器班掏錢了,我這當侄兒的在乎那千兒八百的?錢是啥喲,是身上的垢坎!」大家都笑起來,說:「你掏你掏!」過來要從懷裡掏錢。狗鎖百般掙扎,跑到廚房牆根,蔡老黑偏不饒,狗鎖抓住蔡老黑手悄聲說:「請響器班都出了整場錢的,咱再有錢,也不能慣了他們的毛病!」自己就起來,去靈桌提了那祭酒的酒瓶,用酒盅給每個樂人倒了一下,說:「讓師傅們喝口酒麼,來來來,都辛苦了,一杯水酒,我敬你們了!」

  這一夜,直鬧騰到雞叫,人才慢慢散去,留下的本家親戚都是要守夜的,堂屋靈桌前鋪下了一層麥草,大家就都坐著說話,晨堂提議:到天亮還早,這麼坐著容易發困,不如支一桌麻將玩玩。狗鎖就從他家取了麻將牌,一群人圍著搓起來。那些女兒們,婆娘家歪三倒四地在草鋪上說家常,一會惡言相譏,聽得西夏害怕吵了架,但一會兒又嘰嘰嘎嘎樂得前俯後仰,西夏也就隨著打哈哈。子路卻覺得頭疼起來,自個兒揉了揉太陽穴,又過去讓慶來幫他推推眉心,西夏看見了,過去說:「怎麼啦?」子路說:「頭有些痛,不礙事的。」西夏就去找止痛片,讓子路喝下,說:「怎麼一回來不是肚子疼就是頭疼?」子路服了藥,讓她不要管他,就坐在那裡養神。

  晨堂提出玩麻將的時候,子路就不高興,但也不好說,這陣聽幾個本家姐姐和那些妯娌們說說笑笑,就拿眼看靈堂上爹的遺像,想起了往昔一樁樁貧窮困苦的事來,如今日子都好過了,爹卻死去,人的一生偏是這麼地不圓滿!三周年一過,爹在陽世裡就再沒個節日了,這些本家的親戚,該是與爹有親情的,竟能在這一夜這般歡樂,人死真如燈滅,時間就能沖淡或完全消失人的感情嗎?一時湧上悲傷。走到院裡,瞧見菊娃在哄著石頭到廈房炕上去睡,石頭不睡,娘倆在爭執著,他要過去訓斥石頭的,但卻走了兩步又返回堂屋,想:我現在心裡牽掛菊娃,時間一長,這種牽掛也就會慢慢消失掉嗎?不禁又煩躁起來,獨自到爹的靈桌前,把即將燃完的香取掉,重新點燃了三灶新香。麻將搓了四圈,狗鎖可能是輸了,一推牌說:「我熬不住了,我離家近,我去躺一會兒。」出門走了。晨堂罵狗鎖挨不起,輸幾十元錢就不搓了,眾人收拾了麻將,各自清點自己的錢票,有的也就回去睡下,有的一抱了頭,拉一件能蓋的東西蓋在身上就呼呼睡了。子路去關院門,看見娘還在院子裡、廚房裡一遍又一遍查看熟食生菜,生怕老鼠去糟踏。子路說:「娘,你去歇下吧,我經管著。」娘說:「西夏來給我說了,你臉上要活泛些,過事就都是這麼過的,讓他們鬧去。」西夏也走過來,小聲說:「我是睡草鋪還是睡炕上呀?幾個嬸嬸在廈屋炕上睡了,我讓菊娃姐帶著石頭去堂屋炕上睡,她還是把石頭安頓著睡在廈屋,她要睡草鋪哩。我睡怕又不合適。」娘說:「別人看不了你的樣,你睡炕上吧,子路你得去草鋪。你倆先把這一篩子油炸豆腐抬進屋去,放這兒有老鼠哩。」兩人抬了篩子到屋裡,子路臉色還是鐵青,西夏說:「頭還痛?」子路說:「不痛了。」西夏說:「臉這麼難看的,是嫌親戚朋友來吃了?」子路說:「胡說哩。」西夏說:「是嫌那個廠長來了?你是盼蔡老黑來呢還是盼王廠長來?」子路說:「胡扯胡扯,誰來都是祭奠的,我有什麼親與疏的?」西夏說:「生什麼氣嗎,越生氣越是證明有感情嘛!」子路轉身去了草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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