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車是要路過高老莊而往西南的湖北去的,後窗上破裂了玻璃,涼快是涼快,塵土卻迷進來,頭髮很快就粘成一綹一片。出城後一個小時,車駛進山區,西夏萬般興奮,雖然旁邊的窗子一打開,前邊那個老頭的腦袋伸在窗外,嘔吐的污水會雨星一樣飄過來,她還是不停地要打開窗子,大驚小怪著外邊的景色。而子路一上車就坐在那裡把眼睛閉上了,他並沒有睡意,只是竭力要從腦海裡抹去那個白麵長身女人的形象,但女人的話不去思量又怎能不思量?十五年前,同樣在這條路上,父親送子路去省城上學,撕棉扯絮的雪下著,卡車上沒有座位又沒有篷頂,人插蘿蔔般地擠坐在車廂,腿再發困發麻也不敢動,一動就再也沒地方坐下去了。子路實在是忍耐不住,拔出一條腿來揉搓,他擔心時間長了腿要患關節炎的。但將腿揉搓了一會兒,旁邊的一個女人卻說你抓了我的腿了!這怎麼可能,他在強辯著。女人卻說你是高老莊的吧,子路說是高老莊的,又怎麼啦?女人說:瞧你高老莊的男人有這麼長的腿嗎?!他把腿再往上抬,果然發現這是女人的腿,一條細而長的腿。這件事烙鐵一樣永遠在子路的心上留下疤痕,他是帶著高老莊男人特有的矮體短腿在省城讀完了大學,也在高老莊男人的矮體短腿的自卑中培養了好學奮鬥的性格,成就了一位教授,又出版了一本關於漢語語法研究的專著。十五年後,又是女人在嘲弄了他的個頭矮小——奉承女人能使一個卑賤的男人崇高起來,以貌取人卻是鑒別淺薄女人的標準——子路閉著眼睛無聲地笑了,他想,那女人是不知道他是誰,如果她是高老莊人,或者是家鄉那個縣的人,甚至她如果在省城的大學讀過書,她就知道子路是什麼人物了。子路睜開眼來,見西夏正趴在車窗口向外拍照,一條腿屈跪在座位上,一條腿斜蹬在座椅底,臀部豐滿,腰肢美妙,禁不住一種幸福感湧上心頭,伸手就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自父親做過了胃癌手術,整整的四年裡子路的負擔多麼沉重,每日的清早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害怕著這一天父親的病情會不會復發?以至在講臺上正講著古代漢語,思路就突然中斷了。為了逃避焦慮,他去了歷史博物館觀看新出土的大唐壁畫,壁畫裡最讓他感動的是唐人打馬球,瞧呀,那馬臀部滾圓,四足精瘦,奔跑起來蹄腳騰空幾乎平行啊!高老莊是沒有馬的,惟有黑矮的毛驢從山峁到山溝,從山溝到山峁一日復一日地馱運糞土,在這個城市所在的平原上,也僅是有騾,騾畢竟還只是馬的附庸。古人講龍馬精神,原來馬也同龍一樣給人以形體美,力量美,以及神秘。也就在這次參觀完走出了大廳,博物館的院子裡陽光燦爛,幾位年輕的女人正從臺階上往下走,有人一個趔趄從臺階上跌下,然後爬起來,說:「真討厭,腳小老立不穩!」這樣的話明顯地在誇耀自己的身高腳小了,自然遭到她的同夥們的一頓戲謔,偏不去扶她。而子路是瞥了一眼她的腳,腳雖不大,卻也不是小到站不穩的程度,倒覺得這女人有趣而性情可愛。從博物館回校後的許多日子,子路每每想到大唐壁畫中的大宛馬,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女人。為什麼從馬就聯繫到了那個女人,是那女人同馬一樣有長條細腰,滾圓的屁股,瘦勁腿腳和一種健美的神態嗎?這種想法深入人心,以致於在大街上見到漂亮的高個女人了,子路皆稱之為大宛馬。正是如此的心情,子路在以後的日子無數次去博物館看大唐壁畫,果然也就每次碰上了那女人,由此認識,糾纏不舍,最終將馬牽進了自家棚圈。

  子路之所以與原妻離異,同西夏結婚,他喜歡的並不是周圍人和家鄉人所說的因為西夏是城市人,年輕而漂亮。他喜歡的是高大,子路是太矮小了,賣啥的不吃啥,沒有什麼就希望有什麼!他的這種觀點並不避諱,甚至在講古漢語的課堂上竟也談起了大唐的壁畫,激賞那個時代的偉大:馬是西域的大宛馬,人也不是純漢族,那畫中的女子的形體容貌,服飾和髮髻,並不是要以胖為美,而是展示了一種崇尚力量的世風啊。他娶過了在博物館從事壁畫臨摹工作的新的妻子,便將其名改為西夏,西夏大概就是歷史上北方的一個匈奴人種的國名,連不是平面臉龐,有著淡黃頭髮的西夏也覺得自己的祖先可能就是胡人,至少也該是漢胡的什麼混合血統了。

  現在,趴在車窗口還在不停拍照的西夏,望見了遠遠的崖頭上馬蜂窩一樣的石窟而驚訝不已,子路告訴說這是昔時山民為避兵荒匪亂而藏身的,洞窟裡有廳間和臥間,有糧倉和水窖,洞外刀削的石壁上鑿有石窩,插著石撅,進洞要在石橛上一頁一頁搭上木板子,人走過又一頁一頁將木板抽掉,飛鳥也飛不到上面去。西夏立即將目光盯住洞窟,思緒卻如天邊那一朵雲,有了浪漫的顏色而微笑了,說:洞窟裡有沒有壁畫?子路撫摸了她的頭髮,搖搖頭,感歎了年輕的城市裡的女人天真,她們永遠不懂生活的沉重和苦澀,這或許是時代不同了,也或許正是年齡差別的隔閡,他後悔起這次帶她回來是不是一個錯誤呢?高老莊畢竟不是如詩如畫的桃花源,回到貧困的故鄉根本不等同于回歸自然的旅遊,西夏能適應故鄉的環境嗎?何況,那裡還有著他的前妻和前妻留給他的一個癱瘓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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