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浮躁 >
一二零


  小水一套一套唱下去,「拖號」,「扯篷號子」,「連篷帶抄篙號子」,「跑挽號子」,「過街號子」,「活錨號子」,「上擋號子」,「流星號子」……小水想,看守所的磚牆再高再厚,她眼睛看不透,這號子聲卻能穿透的!金狗和大空是關在哪一個號子呢?在那黑暗、冰冷的四堵牆內,他們聽到了她唱的這號子聲,他們就不感到寂寞,他們的心就會同小水的心在號子聲中相互感應!小水唱得口也幹了,聲也啞了,但她還在拼著力氣唱,唱只有金狗和大空聽得懂的歌。

  夜已經很深了,小水累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她拖著散了架的身子往借居的人家走,心裡卻感到了安慰和充實。金狗和大空在州河裡行船撐排的時候,她整日聽他們唱號子,她也會,但她從不唱,她的聲不好,他們曾叫她唱時,她羞過口,一聲也不唱,現在她唱起來連自己也吃驚唱得這般深沉和有力!這晚唱過之後,她幾乎每天都來唱,她甚至感覺到在她唱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安靜,黑黝黝的高牆裡也是那樣安靜,她知道這號子聲一定是一字不漏地全灌進了金狗的耳內,雷大空的耳內!後來,寨城的人就發現了一個女的老在這裡唱州河行船號子,都覺得她唱得好,都湧來聽她唱,以為她是賣唱掙錢的,紛紛將一分兩分的硬幣投在她的腳下。但小水卻將這錢又退還他們了,結果有人就認出她來,說起她的冤情,皆大同情,當她再唱時就圍聽的人更多。那些州河上行船撐排的人,包括兩岔鎮河運隊的,包括個體戶船工的,也有人來和她一起唱。

  一日,小水又在那裡唱了,忽有一人近前來說:「你是韓小水?」

  小水說:「你是誰?」

  那人說:「你在這兒唱什麼呀?」

  小水說:「唱歌,你不愛聽嗎?」

  那人說:「你是給誰唱的?」

  小水說:「給我唱的,也給別人。」

  那人說:「是給金狗?」

  小水說:「你是公安局便衣嗎,就是唱給金狗,你要抓我嗎?」

  那人說:「你這麼唱金狗能聽到嗎?聽到了又能起什麼作用?」

  小水突然睜大眼睛,傷心得將要哭起來,但她沒有哭,立即反問道:「可我有什麼辦法?誰能替金狗申冤,你能嗎,你敢嗎?」

  那人吃驚地看著她,她也緊盯著他,她猛地發現就在他的上衣口袋裡,插著一個紅塑料本兒,微微露出那上邊一個字:「記」,就嘿嘿地冷笑了:「你也是記者?」

  那人說:「是記者。」

  小水就說:「金狗當記者的時候,他是怎麼當的?他為了群眾的事去惹那些人,去鬥那些人!金狗被抓進牢了,卻沒有一個人來救他了?!這世事就這麼不公平!」

  那人說:「小水,這裡耳多眼雜的,你不要說!」

  小水卻聲更大了,說:「你是記者也害怕了?你要害怕,你就把記者證撂到州河裡去吧!」

  那人卻一把扯了小水就走,走得極快,小水直嚷:「你要幹什麼?」那人扯她到無人處了,說領她去見一夥人去,遂到了記者站金狗原來的辦公室。辦公室裡已坐了上十個年輕人。一介紹,小水方知道這是州城報社的「青年記者學會」的成員。這些人得到金狗被捕的消息後,大為震驚,就集體到報社找總編,為金狗訴說冤情,希望組織出面向白石寨公安局交涉,但總編卻拒絕了,理由是:公安局能逮捕金狗,金狗必是犯了法的,為學會找雷大空贊助的事現已否定不構成犯罪,但他以私人名義從雷大空那裡拿走二千元則是他私人的事,組織不便出面交涉,更何況金狗和雷大空是那層關係,其中還有什麼交易,那就說不清了。學會的記者們很是氣憤,就再不找總編了,他們索要了金狗當年寫雷大空公司的那份材料,以學會的名義去請了律師,又來找小水談談,再要寫一份說明寄給公檢法有關部門。小水便將她得知的有關金狗向雷大空借款事詳細地說了前因後果,這些記者就寫了一份《關於雷大空一案中涉及到金狗受賄的說明》,其內容主要為:金狗不屬￿受賄犯罪。理由之一是:據法律規定,受賄罪應是「以本職權力為他人謀取私利而非法獲得收入」,而金狗身為記者,記者的本職權力就是寫新聞報道,但金狗並沒有為雷大空的城鄉貿易聯合公司寫過一個字的新聞報道,這也就不存在為雷大空謀取了什麼私利。理由之二是:金狗因為與雷大空是同鄉、熟人,私人借款是正當交往,而雖說二千元是向公司借的,但當時主動要求打有借條。

  說明書以州城報社「青年記者學會」的名義送給公檢法有關部門後,小水明白了自己以前做法的笨拙,更明白了這些記者都是和金狗一樣的人!與這些人打交道,她懂得了法,也懂得了以法作鬥爭的重要,她記起上次金狗就是利用鞏家派和田家派的矛盾,整治了一下田家派,這次明明是田家派趁機報復金狗的,就以此又給州城的行署寫了信,說明了其中原委。但信寄走後許多日毫無反應,小水就估計那信一定是鞏寶山專員手下人私扣了,沒有交給鞏寶山本人。她於是買了一面大紅錦旗,在上寫了「明鏡高懸」四個大字,然後將上訴信包

  在錦旗中以包裹的形式寄給鞏寶山本人,包裹上署名仙游川鞏族某某人的名字,從兩岔鎮郵局寄出,然後又搭車去了州城,在行署附近的一家郵局打問有沒有鞏專員家人領取了包裹,當得知包裹被取走後,她放心地返回白石寨等待消息,可過了十天,二十天,依然毫無動靜,反得到一個令她魂飛魄散的噩耗:雷大空死了,是自殺的,用刮臉刀片割斷了喉管身亡的。

  小水急忙同樊伯去找看守所長證實,所長說消息可靠。但怎麼死的,他也說不清,因為地區公安局後來插手了這一案子,將雷大空押解州城去召開了一次公審會,第四天裡,只說再押解送回白石寨,但頭一天夜裡他卻自殺了。

  小水脫口說道:「大空那人我瞭解,他不是個會自殺的人,他怎麼會自殺?就是自殺,他哪兒得到的刮臉刀片?他哪兒自殺不了,偏偏就在州城的牢裡自殺了?!」

  所長說:「外邊也都是這麼議論,可這話咱千萬不要說,自有人處理的。」

  小水又說:「這一定是他殺,是殺人滅口!」

  所長臉就變了,訓道:「這話可是你說的,我什麼也沒聽見!」就急急走了。

  樊伯就對小水說:「小水,說這話要捅婁子的。既然雷大空已經死了,你明日到公安局去一下,大空沒家沒眷的,屍體要是從州城拉回來,問人家怎麼個處理?」

  小水說:「怎麼個處理?他畢竟是仙遊川人,還是運回去埋在仙遊川的好。讓人家處理,不是讓醫院拿去剮了割了當標本,就是掘個土坑一埋,叫野狗刨出銜了去。」說罷了,就問道:「伯伯,大空那麼死了,金狗會不會也……」

  樊伯說:「事情別往壞處想,我這幾日多去我老表那兒跑跑,有事我去找你。」

  兩人分手後,小水先在郵局給韓文舉掛了電話,說明大空已死,要伯伯找些人來寨城搬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