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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


  福運是死了,死得屍不囫圇,整個腹部用丈二白布裹了,已盛殮在一口白松木棺材裡。棺材是臨時買來的,尺寸有些小,長胳膊長腿的福運在裡邊伸不直,腿只好窩圈委屈著。金狗爬進去看了,福運臉被洗過,且淡淡地施了粉,鼻孔裡,耳孔裡塞了棉絮,就哇的一聲哭喊起來。眾人將金狗拖下,開始用八寸長的四棱鐵釘釘了棺蓋,沉重的打釘聲壓住了所有人的哭聲。金狗不哭了,默默地看著打釘人的木榔頭起落,覺得那釘子是砸在自己的心上!

  鐵釘是福運的鐵匠鋪打造的,他親手打制的釘子現在卻用來釘死了自己,第二天一明就被村人抬著送到高高的山梁上去埋葬了。

  三天前,田中正從白石寨開會回來,傳達了縣委指示:紀念亭落成典禮那日,許司令及省上、地區有關領導要來,為了招待好上級領導,縣上必須拿出最能代表當地的稀罕之物,兩岔鎮鄉就得在七天之內獵捕一些野味。田中正和蔡大安、田一申商量,分配田一申組織人在州河捕撈娃娃魚和鱉,蔡大安便組織人上南北二山深溝老林圍獵黃羊,山雞,野豬,狗熊。田中正本是打獵好手,無奈右腳小趾時時發炎,行走不便,就將重任交給蔡大安:無論如何,野味要按期交到!這蔡大安是個張狂分子,當即就以行政命令手段,從各村抽一些身強力壯的圍山打獵好手,分三路進山。福運在鎮東街的鐵匠鋪裡正忙活,蔡大安把他抽去了。福運說:「我打槍不行啊!」蔡大安說:「你總有力氣吧,打下野豬了還要你背哩!」福運不去是不行的,只好放下鐵匠活,背了一口袋乾糧,隨蔡大安上了巫嶺。

  巫嶺到處是老樹枯藤,沿溝畔處樹較少,卻蒿草荊棘叢生,息集了一團一團黑色的蚊蟲,聞見人腥氣就黑乎乎撲來,用手去趕,趕不走,一抹一手汙血。打獵隊每人戴了帽子,又紮了人字形裹腿,使勁抽煙,將煙屎塗在臉上、脖上、手上。福運從上山起,就開始給大夥背乾糧,背衣物,背水,累得張口喘不出氣來。蔡大安叫他「毛驢」,說:「有智的吃智,無智的吃力,福運打不了槍,你就多出腳力,到時候許司令說不定還會接見你!」

  福運說:「這許司令是什麼樣子,吃食也怪!」

  蔡大安說:「貴人吃貴物,崽娃子吃餄餎!你以為共產主義就是讓小水一天三頓給你做辣子潑長面嗎?」

  打獵隊在山上跑了一天,只打到三隻山雞,一隻黃羊,大家就累得趴在地上了。蔡大安說:「誰也不能回去,就這點野味回去怎麼交代?咱們要的是熊掌,熊掌!」

  為了獵到熊,他們就繼續往巫嶺深處走,白天啃些冷饃,夜裡宿在山洞。有解手的,就得在一片蒿草中蹲下,用火點著草趕黑蚊蟲,就這福運的屁股蛋上還是被咬得一個疙瘩連一個疙瘩。天明踏著溝底行進,蛇經常就在腳下出現,這惡物好偽裝,如枯枝一樣垂在石岩上。有一次走乏了,福運看見石崖下一節細枯木,就去坐下,掏了煙袋來抽,連抽了三袋,末了將發燙的煙鍋在枯木上磕,那枯木竟蠕動起來往前走了,才發現是一條巨蛇,當下嚇得癱在那裡半天喑啞不語。

  到了第三天,他們發現了狗熊的蹤跡,高興得大呼小叫,立即兵分五路搜索。福運是背行囊的,蔡大安讓他就守在山埡。半天之後,忽聽見溝底響了槍聲,接著有人喊:「下來了!下來了!」福運就站起來往遠處看,果然看見好大一隻狗熊從草木間出現,直往這邊過來。福運「呀」地叫了一聲,他從未見過這麼大的狗熊,又急又驚,眼看狗熊向自己方向來,手無寸鐵,就丟下乾糧袋爬上一棵矮樹。狗熊到了樹下,抬頭看見了他,也是被溝底處的槍聲人聲激怒,便齜牙咧嘴向他怒吼,接著就以牙啃樹,直啃得樹幹剩下一半。幸好這棵樹是苦楝樹,怕是狗熊已苦得不能耐了,轉身要去不遠處的澗裡涮嘴,福運一急就從樹上往下跳,「咚」一聲,狗熊便聽見了,折身返回。吼叫著又向他撲來。一切都來不及了,福運只覺得一陣疼痛,接著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推打得向崖坎倒去,後來就滾下崖坎了。等清醒過來,狗熊也撲下了崖坎,福運蒙矓意識到:狗熊是不吃死人的,聽人講過,遇到狗熊就要裝死,裝死過去,狗熊就會走開的。他立即仰面躺在那裡,雙目緊閉,屏住呼吸。狗熊過來,見人已倒地,便消了一半火氣,過來圍著福運轉了一圈,用爪子撥撥,福運沒有動,再近去用腥臭的鼻子聞,從腳到手,再到頭部,直聞到他的口,他的鼻。一分鐘,二分鐘,一切都可以安全過去了,不想近旁正有一個土葫蘆狀的馬蜂巢,馬蜂受到干擾,傾巢而出,一隻蜂就蜇了福運的臉,福運一受驚,動了一下,狗熊便一掌打在他的腹部,再抓起來,又遠遠地拋在一叢荊棘裡,福運什麼也就不知道了。

  等蔡大安領著人趕來的時候,福運已經死了,他的腹部破裂,腸子掛在了荊棘上,慘不忍睹。而那只狗熊也死在那裡,它是被成百成千隻馬蜂蜇死的,整個頭部變了模樣,體積比先前大了兩倍。打獵人全悲憤紅眼了,脫下全部衣服包裹了一個人的身子,持火把前去燒掉了馬蜂巢,而四支槍一起對著死狗熊連打了十二發子彈。

  蔡大安發火了,喊道:「不要打了!把狗熊皮子打壞了,剝下來還有什麼用?!」

  打獵人瞧見蔡大安到了此時還操心著狗熊皮,就把他圍起來,一起呐喊:「福運不會打獵,為什麼叫福運來?來了為什麼不發給他槍,又為什麼讓他一個人守在山埡?!」

  蔡大安害怕了,他突然痛哭流涕,跪倒在福運的屍體旁大聲號啕,千聲萬聲咒駡狗熊,又自己打自己耳光,怨恨自己不能替福運死去。傷心悲痛如真的一般。

  福運永遠地安睡在州河南岸的高山頂上了,狗熊卻被一隻木船運載到了白石寨。仙遊川幾天裡處於悲哀之中。

  但是,也就在這時,從兩岔鎮傳來了一種說法,說是有人推算了,原來福運他們上山之日正是忌日,所以打獵隊裡是非死一個人無疑了。這說法一傳開,倒有許多人不怎麼怨恨起了田家的人,自認這是命。這說法極快傳到仙遊川,也便有人說福運死的頭一天夜裡,貓頭鷹叫得好凶,又便有人說他半夜起來上茅房,看見過一個火球從天上掉下來,落到福運家後的山坡上去了。但既然打獵隊上山是忌日,可別人不死,偏偏就死了福運呢?於是有人就說起小水,竟聯繫到小水當年嫁給孫家就死了小男人的舊事,不禁叫道:這小水的命就這麼硬嗎?

  各種議論和說法,韓文舉聽到了,小水也聽到了,她也大吃一驚,搜索起福運死的兆征,依稀就記得那天上山的早晨,她送走福運回來,突然就聽到過屋樑叭叭響過幾聲,那也就是福運的命該如此嗎?那也就是自己命硬克了福運嗎?小水暗暗之中也相信這一切了,她每日都要哭幾場,哭那苦命的福運,也哭自己的命苦!

  這狗熊運到了白石寨,來觀看的人都誇這狗熊肥壯,皮毛光澤,縣委田有善就表彰了田中正和蔡大安,說:「中正,這狗熊殺了,皮子就獎給你吧,做皮褥子不錯的!」田中正則立即說:「我私人不要,那就獎給我們鄉政府,是一個紀念品嘛!」

  當田有善詳細詢問獵熊的過程時,蔡大安末了說到福運的死亡,田有善不言語了,臉色變得烏青。蔡大安忙作檢討,說自己責任心不強,安全工作沒做好。田有善說:「實在令人悲痛!唉,我們的人民是多好啊,戰爭年代為了革命他們犧牲了無數生命,今天,唉,人民群眾這麼好,我們做幹部的就要盡心關心他們啊!大安同志,這是教訓,慘痛的教訓,一定要記取呀!」又問:「這事都誰知道?」

  蔡大安說:「除兩岔鎮的一些人知道外,白石寨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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