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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一日,福運再去七裡灣,按事先說好的合同,那裡將裝好三萬斤一等獼猴桃,但過秤時,則發現這些獼猴桃全不符合標準,充其量只能符合二等。福運當下就與那些人爭吵起來,那些人也火了,說:「你不收就不收,讓蔡大安來!」福運說:「我就是代表蔡大安來的,按二等,要不賣,我們河運隊就不收了!」甩袖而走,回來也懶得對蔡大安講。結果,那批獼猴桃堆放了多日,有些變壞,將三分之一出售給了烏面獸一夥私人船排。蔡大安得知消息後,連夜趕去,又按一等價將三分之二的存果全部收購了回來。福運當時極氣憤,不明白蔡大安為什麼幹這種吃虧的事?說給小水,小水也頓生疑心,讓福運去七裡灣私下問問其中的蹊蹺。果然,福運在七裡灣村裡聽到議論,說這三戶人家辦收購站,也全是蔡大安的主意,蔡大安給他們貸的款,私下講明他入一股,得利四分一。福運一時氣極,找到那個收購站的人直接詢問此事,但人家矢口否認。當他返回質問蔡大安的時候,蔡大安竟已向田中正彙報了他失職情況,已決定以「能力有限,不能勝任採購工作」而將他辭退了。

  福運明知吃了暗苦,卻說不出來,再要找田中正要求不當採購員了,但要到船排上去,小水勸住了,說你去告蔡大安嗎,你沒確實證據,他們這麼辭退你,全是一場陰謀,早就安下報復心的。事到今日,也不看他們的眉高眼下,咱重謀生路吧。夫妻倆苦思冥想,不知幹些什麼是好:去撐船吧,一個人怎麼撐得?到南山巫嶺後的密林裡去割漆?小水不放心。想來想去,沒有妙著,兩口子就在家裡買了六個豬娃來養。他們打聽了行情,從去年以來,肉價上升,州河岸上許多人養豬發了大財。夫妻倆去養豬專業戶參觀了一趟,回來精心飼養,

  但由豬娃長成大豬,日月過得快,豬娃長得慢,韓文舉就又嘮嘮嘟嘟,認為養豬娃不是辦法,不如賣了小的養大的,反正家裡存有粗糧,若用精料喂半拉子架子豬,出手快得益大。小水和福運便又處理了小豬,在鎮子集市上買了五條皆八十多斤的半拉子豬,一日三次燒食燜糠,那豬也就先褪了紅絨,白亮了脊樑,下墜了肚子,兩個月裡風吹似的長大。待到有兩條長到一百五十多斤,夫妻倆高高興興運到兩岔鎮收購站去交售,誰知今年省城和州城的豬肉又都飽和,不再讓白石寨提供生豬,白石寨也便立即取消各鄉的收購站。兩人叫苦不迭,將豬又運到白石寨,白石寨只有城關收購站收,交豬者則長龍陣一樣的排隊。來白石寨時,小水是做了一大鍋包穀糝糊湯的,人吃豬也吃,可現在日過下午,夫妻倆一人拉一條豬,人肚子饑得前腔貼後腔,豬也尿了三次,屙了兩次,眼看著將六七斤分量折去了,恨不能用石頭塞了豬的屁眼!好容易輪到了他們,可收購員卻突然掛出牌子:今日任務已完,明日再收。福運就近去向人家說好話,幾乎要下跪請求,但收購員說白石寨收購站豬都存不下了,每日殺多少方能收多少,而唯一的一座冷庫也裝得滿滿的了!福運見軟的不行,就發火來硬的,責問國家鼓勵農民養豬,為什麼不收購,能把豬永遠養在家裡嗎?收購員則罵起來,說,不養都不養,要養就全養,州河岸上的農民是山裡的猴,一個搖球都搖球!要是白石寨都收購,讓豬肉在這裡發臭變糞不成?福運就說:這不是國家日弄農民嗎?收購員說:你敢罵國家?!小水只得又去勸解,夫妻倆只好將豬趕到陰涼處歇息,兩人輪換去街上吃飯。待到小水吃罷飯回來,福運收攏不住兩頭豬,便將豬趕進近旁一個公共廁所裡,自個在廁所門口看守,豬也餓得發瘋,在廁所裡拱著屎吃,福運則擋住要解手的人不得入內,就有解手的人和他吵得不可開交。第二天好容易將兩頭豬交售了,小水和福運回到仙遊川後,一氣之下將剩餘的四頭豬全部宰掉,每斤價格比往年低了三角錢賣掉了。一場養豬業不但沒有得利發家,反倒虧了大本。一家人又陷入愁悶深淵。韓文舉不免又罵了幾天娘後,忽然急中生智說:「你們不是都跟麻子外爺打過鐵嗎?雖然沒有麻子外爺的手段,可兩岔鎮還沒一個鐵匠爐子,開辦起來,我想不會冷落的!」這主意倒好,一家三口就積極籌備起來。

  春上的時候,雷大空回了一趟仙遊川,和小水夫婦作了商量:白石寨的兩小間鐵匠鋪,既然小水不可能再去居住,不如就和仙遊川大空家的三間開面和入深皆大的房子對換,互相有利,兩落其好。也就在房子對換之後,福運拆了大空的舊房,將木料和磚瓦用來重新補添整修了自家的老屋,而剩餘的材料搭就了一間廚房,一間柴草棚。如今重新開爐打鐵,掛起「麻子鐵匠鋪」的招牌,這鋪址只能是在兩岔鎮而不是白石寨。小水到兩岔鎮街上打聽空閒房子,臨街門面十分緊張,前多年每間月價三元錢,如今廣做生意,寸土如金,每間房價就上漲到二十元。終於打聽到鎮供銷社斜對門的一間空屋,一家三口作了精細計算,估摸每月如生意還好,可淨落得百十餘元。便與房主寫了合同,開始動手收拾起來了。

  投入了家中所有存款,勉強翻修了舊房,重開了門面,置起了一套爐上用具。小水氣盛,說要起火開爐,一定要氣派闊大,讓田中正、蔡大安他們瞧瞧威風,也好闖闖聲勢,吸引顧客,便主張去買大量的鋼材角料,買大批的煤炭,買上漆刷塗門窗,買木料做櫃檯貨架。這樣二三得六,三三得九,共需一千多元,一家人又都熬煎得日夜不寧。

  撐船的七老漢知道這些內情,於一日船到白石寨,去見了金狗談及一番,金狗很是激動,認為小水雖是女人家,自尊自強令人敬佩,但也為她經濟緊張頗覺焦心,當下掏出身上的六十元,讓七老漢捎回去,並言稱他在白石寨再想些辦法,一定近日籌一筆款大力協助。

  金狗先是跑動了幾位朋友,但都一時拿不出更多的錢,有人便說:「雷大空不是個搖錢樹嗎,怎不向他去借,你們是同鄉好友,不是還救過他出牢嗎?」金狗不肯去,那人就又說:「你是借他的賬呀,又不是白要他的?」金狗無奈只好找到了大空。

  大空說:「金狗哥,你瞧瞧,你不同意我的作法,可他們是本本分分靠實幹吃飯,卻是這麼艱難!眼下日子過到這一步,也真可憐,我給他們二千元吧,總不能眼看著他們受罪呀!」

  金狗說:「你們公司的錢也不要隨便耍大方,你就是給小水,小水也不會要的。這樣吧,以我的名義,借你們公司二千元,我再給她,將來我攢了錢再還你。」

  大空說:「這也好。但這二千元我怎麼能再讓你還?」

  金狗說:「有借有還這是應該的,公司又不僅僅是你一人,將來有了事就說不清;我給你打個借條,你也好入帳的。」

  當下金狗打了借條塞給大空,下午就去公司出納那兒拿了二千元。這二千元,金狗用了一千買了煤炭和鋼材角料,雇了船運回兩岔鎮,又親自將那一千元交給了小水。

  小水感激涕零,硬是不收這一千元。金狗就叫出福運,說:「這一千元你收下,新開張花銷大呀!再說,你不留些錢嗎,她快要坐月子,總不能讓她母子在月子裡受虧,何況月子裡你也得雇個幫手吧!拿上,爐子開張,錢就會回來,還不能還我賬嗎?」福運便把錢收下了。

  鐵匠鋪開張那日,十分熱鬧,鋪子兩邊貼了紅對聯,屋簷下吊了紅燈籠,韓文舉從渡船上趕來,起草了麻子鐵匠鋪的光榮歷史,一直從小水外爺的上兩輩寫起,將這鋪子的鐵活吹噓得天上獨一、地上無二。小水說:「伯伯,你老王賣瓜,自吹自誇,不要太過分了!」韓文舉說:「你不看報,報上的廣告都這麼吹得玄乎!」起草完畢,就讓矮子畫匠在店鋪外的牆上塗了白灰板,書寫上去。七老漢也領了一幫船工跑來祝賀,爆響了十串「南陽造」鞭炮,且為了湊紅店鋪生意,特意訂貨船上用釘七百顆,包角鉚三百張,還有四個鐵錨。自然是韓文舉擺了酒席,吆三喝五鬧到半夜,你扶我我扶你從鎮上分散回家去了。

  麻子鐵匠鋪既然是老招牌,新匠人又是白石寨麻子的親外孫女和女婿,人們自然相信有真傳之藝,且看了夫妻二人打制的鐵活,火候適時,鋒刃利霍,收拾過的钁、鍬、鍁、鋤,式樣合體,使用得手,聲名便很快遠播,終日前來買貨、訂貨者不絕。

  兩岔鎮街道正好是由省城到白石寨的公路,每日有客車和貨車從鋪門前經過,總要在這裡停下來:去飯店裡吃吃飯,去廁所裡解解手,人生的一進一出的工作完畢,就欲望精神享樂,必然便來看小水福運打鐵了。福運赤著上身,光脖子上吊一件油布圍裙,臉黑紅,胳膊黑紅,爐火中夾出一節鐵來,滿胳膊滿腔子上肉疙瘩滾動,一錘下去,飛花四濺。此時的小水肚子大了,衫子穿得老長,有時掄不動大錘,就夫妻交換,她掌小錘,倒成了一把手了。此情形省城的人沒見過,都要圍近來,一睹風采。這時候,小水就招呼大家坐下,大家問她打鐵的事,她問大家城裡的景。於是乎,久而久之,這裡成了過往車輛停歇站,而那些河裡插鱉者,山中獵兔者,賣雞售蛋者,全沖著省城人而集中在鋪子門口招攬生意。小水也就常常做了許多賣主的代理人,車一到,她呐聲一喊,或振臂一揮,車就停下,買賣公平,交易成行,遠近有山珍野味的人沒有不投奔小水的,大小車輛的老少司機也沒有不殷勤小水的。這樣,兩岔鎮的街面上,包括公家設辦的各個單位的職工,甚至鄉政府大院的幹部,若嫌走水路去白石寨太慢,就來找小水攔路擋車,那車沒有不擋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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