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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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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人笑著說:「我一口學生腔,惹你們聽煩了!我跑了些地方,碰到過這種類似的事情,愛琢磨,一激動就胡說了。」 金狗一直沒有插話,使他吃驚的是,這位考察人說的一席話竟似乎全是對著他來說的,是對著這個仙遊川的人來說的!當福運揭了狗肉鍋,用筷子插肉爛了沒有,所有人都叫「好香」!他聞不來,還在問考察人:「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怎麼就能分析到這一步呢?」 考察人說:「如果不從法律觀點看,僅從社會學角度看,法院判他是『極端個人主義』而發展的結果,這是不準確的,判他是流氓殺人也不準確,因為這後面包含赤裸裸的實實在在的一種時代『心態』,即特定歷史環境中的普遍意識。」 金狗忙問:「心態?你怎樣看待這種『心態』?」 考察人說:「在我們今天的時代裡,是浮動著這種特有的時代心態的。我們可以說得更遠些,五十年代,我們國家處於苦戰勝利後的高度興奮之中,那時的心態是積極的,完全可以成為我們前進的動力。但是我們這個民族有它自身的先天不足,正常的興奮轉化成病態的亢奮,自信便化為無知的狂熱。一九五七年的失誤,一九五八年的挫折,一九五九年的持續亢奮,一直到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現在一旦睜開眼,看看世界,人家早已把我們甩下了整整一個世紀,心靈的覺醒就轉化成心理的失重,虛妄的自尊逆轉為沉重的自卑,因此狂躁不安,煩亂不已,莫衷一是,一切像是墮入五里霧中,一切都不信任,一切都懷疑,人人都要頑強地表現自己的主體意識,強調自我的存在,覺得怎麼也不合適,怎麼也不舒服,虛妄的理想主義搖身一變成最近視的實用主義。」 金狗說:「但我覺得,煩亂中有它的好的一面,就是要求振興的內心騷動。就是發牢騷,也未必不包含某種合理要求。」 考察人說:「你說得很對。民族價值的貶值,導致了對個人『自我價值』的呐喊、追求,但對個性的追求是有個臨界點的,如果超過了這個臨界點,以強烈自卑為基礎的對自我價值的強調和追求,推到極致便是自我價值的完全喪失。荊紫關那邊的山裡娃子恐怕也屬這 樣的心態吧。」 金狗沉默起來了,他喃喃地說:「那我們現在應該怎樣辦呢?」 考察人說:「你們?」 金狗知道失言了,就笑了笑,掩飾過去了,又說:「照你這麼說,對這種社會心態,主要靠疏導,該怎麼疏導呢?」 考察人說:「我現在也正想以此寫寫文章,我個人覺得,應該要發揚我們這個民族最可貴的一種品質,就是韌性的精神!」 由荊紫關山裡娃子案件的談話最後完全變成了金狗和考察人的對社會問題的探討,福運和七老漢便失去了興趣,一心去照料狗肉鍋了。韓文舉到了此時,也感到自己不如考察人,也不如了金狗。他們的談話他插不進去,便又和七老漢去說粗話,鬥花嘴,又罵著福運把煮熟的狗肉盛在碗裡,將酒倒在杯中。就喊金狗:「金狗,你們是秀才見秀才,說不完的話啊!那嘴也該困了!讓客人吃狗肉喝燒酒吧!」 金狗便停止了提問,熱情招呼考察人入座。這考察人竟十分善喝,幾巡過後,福運和金狗都有些招架不住了,但考察人仍面不改色,神清目明。韓文舉拉金狗到船艙外,說:「這客人好酒量,你去我家,讓小水再拿出三瓶酒來!」 金狗說:「喝得不少了,再喝就全要撂翻了!」 韓文舉說:「撂翻了好!人家既然喜愛咱這個地方,咱怎麼能會不得酒?把客人喝醉,也是咱這兒風俗,他不會上怪,反而要高興哩!去吧,又不叫你破費!」 金狗只好又拿了三瓶酒來。韓文舉斟滿一杯,對考察人說:「我老漢敬你一杯!我們山地人沒什麼好招待的,只有這水酒,你要看得起我,就不要推辭,杯子見底吧!」 考察人站起來,連聲道謝,雙手接過喝了。 韓文舉就給福運、金狗、七老漢使眼色,三個人又都一一站起敬酒,一敬三杯,杯杯見底,那考察人竟全喝了! 三瓶酒喝下了兩瓶,韓文舉還要起來敬酒時,頭一歪,身子一斜,便呼呼嚕嚕醉倒了。接著,金狗頭暈得直想吐,福運閉著眼睛靠在一邊不動,只有七老漢還清醒,說:「真沒出息,客人沒醉,主人全醉了!夜不早了,都歇下吧。」便將韓文舉扶上床鋪,讓客人睡在另一頭,金狗和福運則安排在床鋪下的一堆乾草裡,他便一晃三搖回家去了。 一覺睡去,昏昏沉沉,不知生死,到了天亮,金狗醒來,河面已霞光錦鋪,十分耀眼,看艙裡人時,韓文舉和福運還在昏睡,考察人則不見了。出了艙,方見船是停在了河的對岸,客人的自行車和皮革箱子也不見了,而在艙門上掛一紙條,上寫道:「多謝關照,終生難忘,因酒未醒,不忍打擾,留條而去,萬望諒解。」 金狗「哦」了一聲,佇立船頭,望河面晨霧初散,寬闊一片,心裡不覺有了幾分空落。 一整天,金狗一直在想著與考察人的奇遇,又激動又慚愧。激動的是自己開了眼界,活騰了思想,慚愧的則是自己作為一個記者,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考察人的見解,使他不由得想到大空的城鄉貿易公司的情況。金狗在回到白石寨記者站後,他就給州城報社內的以及各縣一些駐站的年輕朋友去了信,談了他所見到的考察人,談了考察人的觀點,他呼籲:咱們這些人,大都不是科班出身,理論知識太差,雖從基層上來或常年在基層工作,但觀察問題又往往流於就事論事,為了加強自身修養,年輕人應組織起來,經常學習,交流一些思考。熬過三個晚上,他又終於寫出了關於雷大空公司的一篇文章。這文章沒有直接寄與報社編輯部,而是又複寫幾份,分頭寄給他那些年輕記者朋友,讓他們看看,交換一下意見,其主要內容是:「皮包公司的買空賣空,哄抬起了市場物價;黨政機構的裙帶關係,使官僚主義日益嚴重,這兩點直接危害著社會,危害著改革,危害著國家的安定。人的主體意識的高揚和低文明層次的不諧和形成了目前的普遍的浮躁情緒,應該引起我們足夠的對於人的改革的重視。」在這篇文章的附信中,金狗不無嘲諷地說:「其實,有些字眼我也不能作到準確的解釋,比如『文明層次』,我只是能意會罷了,這也正是我的『低文明層次』吧!我希望我們能以此多思考些問題,引起爭論,目的在於提高我們,使我們早日成熟,成為一名真正的記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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