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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第二十二章

  金狗回了一次老家。

  爹顯得很老了,又添了咳嗽病,囉囉嗦嗦訴說金狗的婚事,說:「金狗,你難道要打一輩子光棍嗎?我身子一日不濟一日,甭說無人照顧我,可我怎麼能閉了眼睛去見你娘呢?不靜崗,仙遊川,就是兩岔鄉四村八莊的,哪裡還有你這麼大的人沒有個媳婦?!你不要人家英英了,人家英英跟了一個軍官,娃娃都懷上幾個月了,前天我在渡口上見了,人家扭著身子偏高聲誇她的男人,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呀,金狗!」金狗悶不作聲,末了還是一句話:「這事爹不要管!」爹就少不得又罵一頓,流幾滴澀酸的眼淚。金狗給爹說不清,天黃昏時就到渡口上去。

  韓文舉正在船頭剖一條魚,四隻五隻鷺鷥就在頭頂上盤旋,大膽地從他的手裡抓去魚腸。艙門口倚著不靜崗寺裡的和尚,頭更光了,亮亮的如鍍一層蠟。韓文舉聲明今日不講佛禪,說和尚論理不過就滿口「般若」、「菩提」,誰曉得口裡念什麼鬼經。和尚只是呵呵直笑,果然心身到了凡塵,竟說出更粗更野的話,使韓文舉也望塵莫及!後來兩人就鬥起花嘴,互相以抽煙和不抽煙為理由賭咒對方。韓文舉說:「不吃煙不喝酒,活著不如一隻狗!什麼不抽煙?兔不抽煙,兔嘴是三角豁豁嘛,叼不住煙袋嘛!鱉不抽煙,鱉蓋大,抽了煙嗆眼睛嘛!驢不抽煙,驢蹄子是囫圇的,拿不成煙袋嘛!」罵了不抽煙的和尚,和尚就說:「是兔才抽煙哩,你沒見兔拉屎都是煙泡嗎?是鱉才抽煙哩,你沒見鱉蓋黃黃的,全是煙熏的嗎?是驢才抽煙哩,你沒見驢後腿中間別了那麼個大煙袋嗎?」和尚到底比韓文舉知識高,罵出話來,連韓文舉也笑得嘎嘎直喘。兩人見金狗來,停止嘴皮之戰,韓文舉就問白石寨的新聞動態,說:「金狗,上邊又有什麼新的政策了嗎?」

  金狗說:「和尚的耳朵長哩,他什麼不知道?!」

  和尚說:「我知道什麼呢?我又不是決定政策的人!我也糊塗了,現在政府什麼都讓活起來,錢掙得多了,可物價卻在漲!」

  韓文舉說:「金狗,我要問你,雷大空真的大發了嗎?那小子好久不見回來了,聽說闊得金水銀水往外流哩!老先人講過:不窮十戶,不富一戶,錢讓一家掙得那麼多,共產黨允許嗎?共產黨怕也要調整調整政策吧?」

  金狗就笑道:「韓伯你能治國哩!新政策一頒發,你害怕變了,到了現在,你倒希望再變一變!」

  和尚就作踐道:「你韓伯是宰相之才,可惜窩在州河渡口上!文舉你也不要傷心,當年姜太公就在渭河岸上釣魚,被周文王用馬車接了朝裡去的,你等著吧!」

  韓文舉也得意了,卻罵道:「我要是姓田,或者姓鞏,也真說不定的!和尚,到了那時,我會請你去當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哩!」

  和尚並沒有過來報復,韓文舉則以為他會抓自己的嘴,慌忙站起,不想頭頂上的鷺鷥一齊撲下來,銜了那切開的魚塊從水皮子上飛走了,氣得他捶胸跺腳。

  夜裡,金狗害怕爹再嘟囔,就托韓文舉去他家睡,與爹勸慰,他反替韓文舉照管著渡船。天擦黑的時候,金狗靠坐在船艙口,似睡非睡,看水面上的霧濃得扯不開,且越來越大,很快失了水波的閃光,一切都進入夜的死寂了。金狗欲思想些什麼,但什麼也懶得去思想,這天籟沉沉的靜夜,最宜於他的心緒了,他覺得很累,難得這麼一個無思無慮的時候,就勾下腦袋漸漸息眠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突然又醒來,聽見了不靜崗寺裡的鐘聲,聲聲悠揚,感覺到這鐘聲是那麼幽邃和莊重,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沉沉地從水面上漾過去了。水裡明顯著無數的星星,像寶石一樣固定在一個方位。金狗覺得這景象極美,陡然湧動了興趣去數那是多少個星星。第一遍數了一百五十顆,第二遍數了一百八十顆,他奇怪的是怎麼一遍與一遍的數目不同?恰這時就聽見一種沙沙的細響,以為是風,風是無形的,它只有在吹動了河灘上的落葉才有了形。他又靜觀起水面,水下的星星還是那麼沉穩,水波並未興起。這時候,那沙沙的聲音似乎更大了,是從對面的河灘一直響過來的。接著就有人叫喊:「有船嗎?有船嗎?——喂!」

  金狗知道是有人要擺渡了,並不回應,只悄悄劃動了船過去。對岸河邊上站著一個人,身邊還停放著一輛自行車。

  那人說:「多謝您了!我是要到對岸寺裡去的。耽擱您的休息,我付您加倍的船錢。」

  金狗說:「不客氣,上來吧!」

  那人扛著車子上來了。這是一位中年人,穿著陳舊而得體,戴一副眼鏡,文質彬彬;而自行車的後座上卻放著一個極大的皮革箱子。

  金狗說:「你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兒來的?」

  那人說:「不是本地人。我也具體說不清我是打哪兒來的。」

  金狗說:「到寺裡去求神?」

  那人說:「不是。我是聽見鐘聲去那兒的。」

  金狗說:「那你要去那裡住些日子?」

  那人說:「這我不知道,或許住下,或許不住下。」

  金狗就有些奇怪了,說:「既然你去寺裡不是求神,也沒別的事,一定是去那裡投宿了吧?夜這麼深了,到寺裡去還要走一段路,不嫌棄的話就睡在船上吧。」

  那人說:「你猜得很對,我是下午到的白石寨。在那兒吃了一頓飯,趕到那邊鎮上,鎮上人家都關門睡了,聽見鐘聲,知道這邊有寺院,就過來了。能在你的船上睡一夜,這敢情好呀,只是打攪你了!」

  金狗說:「你不是莊戶人,只要能在這船上睡得著,你就安生睡吧。」

  金狗收拾了艙裡的床鋪,那人就連聲說了「謝謝」,一頭倒下去,很快就酣聲如雷了。金狗又靜坐了一會兒,聽聽四周一切安然,估摸再也不會有人擺渡,就被這酣聲所傳染,眼皮也困起來,脫鞋解衣便睡在床鋪的那頭了。

  第二天早晨,金狗醒來,韓文舉已坐在床前,說:「金狗,昨夜裡來了什麼人了?」

  金狗說:「一個過路的,半夜要到寺裡去,我留下睡了。」翻身叫那人醒來時,床鋪的那頭卻並無人,也吃了一驚,說:「人呢,他走了?」

  韓文舉說:「他留了個條子,說是夜裡再來,讓把他的自行車和箱子保管好。」

  金狗出艙看時,那車子和箱子果然放在船頭。

  韓文舉說:「這是什麼人,叫什麼,幹什麼的,哪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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