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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第十五章

  金狗一回到報社,總編就說他黑了,瘦了,問他任務完成得怎麼樣?金狗將書寫得整整齊齊的長篇調查紀實交付上去,總編樂不可支,直誇獎金狗辛苦了,要他去洗個澡理個發好好休息幾天。但是第二天一早,總編卻著人將金狗叫到辦公室去了。

  總編說:「金狗,你覺得你這篇文章寫得怎麼樣?」

  金狗說:「我覺得是我寫得最有分量的一篇,當然,文字上還有點粗。」

  總編說:「報社請你下去的任務是什麼?」

  金狗說:「反映東陽縣農村經濟改革情況的。」

  總編說:「那你寫成什麼了?」

  金狗說:「這正是改革中出現的問題,應該說這不是某一地區的個別事情,它在山區農村是普遍存在的現象。這一問題不引起足夠重視不予以切實解決,那改革又會從何談起?!」

  總編用指頭彈著桌面,嚴肅而莊重地瞅著金狗,久久之後方說:「我們的報紙是幹什麼的?是黨報,是黨的喉舌,它區別於香港的私人報館,願意寫什麼就可以寫什麼了?香港的私人報紙也是為本集團階級的利益說話啊!金狗同志,這事我們不必再擴散,我們也不給你作任何處分,這怪誰呢?怪你,也怪我們,我們做領導的沒有抓緊報社工作人員的政治思想工作,也不應該將這一重要任務交給你去完成,你畢竟是新記者,一切還沒完全成熟嘛!」

  金狗早就估計到這篇文章總編是不會通過的,但他卻仍懷著僥倖心理,所以當總編問他情況的時候,他極力表現出單純和虔誠,正兒八經地回答著總編。到了此時,他知道爭取幾乎徒勞,強壓了衝動,說:「那你的意思是這篇文章就不宜發表了?」

  總編輕輕地將文章推到金狗面前,金狗看見紅筆在上邊的批示:「對於農村經濟改革的形勢,我們要端正看法,看到它的本質和主流!前一段到處流傳政策要變的風,說明社會上是有人不滿改革的,作者是否明白這一點呢?」金狗突然嘴角閃動了一下笑,將稿件卷起來裝進口袋裡,說聲:「謝謝領導的關懷!」就返回宿舍去了。

  金狗並沒有將稿件燒毀,他連夜將文章投寄了《人民日報》。

  文章投寄出去了,《人民日報》能不能用呢?一個月過去了,毫無音訊。總編幾次見了他,也要問起那篇文章是燒毀了還是保留著?並說東陽縣委來了數次電話,催問那篇文章寫得怎麼樣,幾時能見報,報社只好重新請一名老記者再去東陽縣采寫了。說罷,還拍著金狗的肩頭,讓他多讀讀理論教科書,說:「金狗呀,你這種精神很好,可太浮躁了,不能將這種浮躁也帶進稿件中去嘛!」金狗對於這篇文章的發表差不多已經徹底失望了,卻覺得窩火和痛心,把自己關在宿舍裡吃酒,吃得悶悶的,幾次就醉吐得一塌糊塗。

  這個時候,他急切盼望小水能給他回信。但是,在東陽縣發走的那封信,經過好長時間卻又退回來了,上面批示為「查無此人」。金狗好生疑惑,以為是小水拒絕收他的信了,偏又書寫了三封寄去。但三封信竟是一起退了回來!

  金狗一下子就病了,臉色發黃,渾身乏力,早晚不思飲食,腹脹,且動不動就發火。同部的同志說:是不是患了肝炎了?醫院一抽血化驗,果然轉氨酶180,診斷為乙型肝炎。金狗翻了醫書,醫書上對此病描述得很可怕:乙型肝炎百分之七十會轉化為肝硬化,肝硬化百分之七十會轉化為肝癌。金狗不是怕死的,但他總懷疑自己是否是肝炎,且自信他不會立即就死掉的,難道他活到人世什麼事也還未幹就要死掉嗎?他開始吃中藥,一日三碗苦水,喝得齜牙咧嘴地難受。到了夜裡,卻常常驚醒,醒來就感到莫名的恐慌,再要閉眼,奇異的現象

  就出現了,飛禽走獸,人物鬼怪,牛頭馬面全在眼前飛動。有人說,這是房子的邪氣,解放前這裡是一塊空地,正在這所房子的下面,有一口深井,偽州城警備隊當年在不靜崗後山上圍困鞏寶山,鞏寶山的手下拼死救護首長,結果鞏寶山走脫了,手下四個戰士負傷被俘,挖眼掏心丟在這口井裡漚了。金狗不在乎這些,鬼有什麼可怕的嗎,活人都不怕,還怕死人?他發熬煎的是怎樣發落英英,這個在他生活中擺脫不掉的鬼!

  英英很快收到了金狗的第二封信,信極短,意思是他患了病,病是不治之症,為了不至於拖累英英,他讓她可以離棄他。英英收到信後,就哇地哭了。

  這天田中正正好到英英的宿舍裡來,瞧見英英哭得傷心,問時,英英將金狗來信給他看了,田中正也當下如雷轟頂,悶坐在一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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