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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金狗又說:「沒出去做做生意嗎?」

  回答幾乎是生氣了:「錢不扎手的,你給找門路嗎?」

  這種冷漠的、正話反說的、以語相譏的口氣,使石虎大為惱火,跳起來吼道:「是吃了槍藥嗎?我是鄉上的,這位是州城報社來的大記者!」

  這些人的眼睛方睜大開來,看著金狗和石虎,接著就互相對視,但誰也沒有說話,一個人站起來默默走了,三個也隨即站起來走了。山牆下,空留著暖和陽光和一排石頭,一隻帶領六七個小崽的肮髒的母豬在睡眠中翻動著身子,一陣哼哼,也咕咕湧湧地從牆根處的草窩裡走掉了。

  石虎有些難堪,自我嘲解地說:「這裡民性生硬,聽不來好歹話的。我領你往山窪腦那一家去吧,那一家我認識的。」

  到了山窪腦,這是一處風景十分優美的地方,一面對著溝道,三面圍了土包,房子就蓋在正中。屋前的一彎地裡,有兩個人在鋤豆苗。石虎叫了一聲,一個光著赤身的老頭看了一眼,又無言勞作,一個穿件長過膝蓋的老婆子手遮了額頭往這邊瞅了半晌,忽然大叫道:「是石文書啊!哎呀,你兩年沒來了啊,你把我們全忘了,現在是愛了富人不愛窮人了!」

  那老婆子邊說著竟走過來,醜陋得不堪形容,還在嘮嘮叨叨地埋怨,全不膽怯。石虎就訓道:「你胡說些什麼呀,哪兒是愛了富人不愛窮人?!國家政策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你們家也該……」

  老婆子說:「現在不救濟了嗎?我這衣服,還是前年救濟款下來你送來的,可兩年了,公家狗大個人也不見來了,一分錢也沒有了!你瞧瞧這衣服,爛得能穿到身上嗎?沒錢買牛,沒牛就沒糞,種甜甜地,一天三頓人也吃甜甜飯!你瞧我這臉,你以為是胖了嗎?腫的!你瞧瞧這腿!」

  那老婆子就用指頭在腿上按了一下,腿上果真就出現一個小坑兒,久不復原。後就扯住石虎的衣服不放,似乎石虎立即就會拿出一筆錢來救濟她的。兩個人在那裡一問一答,一說一勸,金狗先覺得好笑,後來心就沉沉地難受,一個人先走到那小屋的場院來。院子裡狼藉不堪,到處是污水腐草雞屎豬糞,太陽光下,蒸發的酸臭味窒人氣息。他推開一扇屋門,裡邊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好久,才發現屋內幾乎空蕩,唯靠牆砌一個偌大的石板倉,堆滿了麥子,包穀,洋芋,石倉旁是一台拐磨,拐磨後是鍋灶,一口大得出奇的鏊鍋,兩隻海碗沒有洗,放在門後的石板炕上,炕頭有一床烏黑的破絮被。使金狗最為驚奇的是,那北面的牆上,還張貼著一張毛主席的像,像面極舊,是十多年前的物事,而兩邊的對聯卻很新,但並沒有寫字,是用煙墨塗在碗沿上按下來的每邊五個大黑圓圈。

  半個小時之後,石虎終於擺脫了老婆子的糾纏,來對金狗說:「見過世面的人說話是不怯膽的,沒見過世面的人,說話也是不怯膽的,這些山民無知就無畏,他們見了國家幹部會死纏胡蠻的!」

  金狗說:「無論如何,這些人太窮了!」

  石虎說:「是太窮了。」

  說完,兩個人再沒話可說,他們全不盯視對方,竭力將目光放遠,瞧望起遠處山包上的一棵枯樹,枯樹上一尊寂寞的烏鴉。

  接連兩天,這位鄉文書帶領了金狗,走訪了四個村莊十三戶人家,十三戶人家狀況不同,水平存異,但突出的印象是:在這偏僻貧瘠的山村,仍有一部分農民還沒有真正解決溫飽問題,他們的生活與州城居民不可相比,與東陽縣平川地帶的農民也不能比!而金狗,愈是這樣深入走訪,腦子裡愈是混亂,他不知道這次寫作任務怎樣完成,已經預感到這次採訪將會以失敗而告終的。

  石虎曾經問他:「你的文章角度有了嗎?」

  他回答是:「報道致富的典型,東陽縣或許是有的,甚至還不少,但這種典型,全國各地都在抓,我想別的省別的縣的典型一定會比東陽的更能說明問題。但是,東陽縣存在著的一部分農民還在饑貧中的事,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了。」

  石虎就問道:「這些你能寫嗎?」

  金狗不能立即作出答覆,他知道一個報紙的功能,更知道當今社會的結構和社會中人的心理結構,這種直接的報道是不宜的甚至根本不允許的。但是,令金狗痛心的是東陽縣存在著這麼多問題,為什麼縣委領導不切實解決又不向上反映,而還到處吹噓自己幫民致富的經驗呢?這種一級哄一級的虛假現象竟這麼嚴重,而永遠讓那些農民泡在饑貧的苦難中嗎?

  金狗在構思著文章的立意和角度,甚至動筆寫了整整三頁的提綱。在石虎家又住了三天,三天裡,石虎的媳婦竭盡一切力量頓頓為他攤餅烙饃,吃飯時那媳婦卻領著孩子早早出門避開了。先前金狗並不曉得這其中原因,在一頓吃餃子時,金狗狼吞虎嚥吃下兩碗,石虎先端了一碗包穀面漏魚吃,他說他最愛這漏魚兒,媳婦再端一碗餃子上來,金狗就倒在石虎的碗裡了,可石虎吃了一半卻推託肚子疼,讓媳婦將剩飯端下去了。金狗忙問石虎肚子疼得厲害不,石虎笑著說:「胃上有點小毛病,過會兒就好了。」果然很快就好了。但是,當金狗去廚房取火柴抽煙時,卻發現兩個孩子正在廚房分著石虎吃剩下的那半碗餃子,你一個,他一個,各自數著自己碗裡的又去數對方碗裡的。金狗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過來訓斥著石虎說:「石虎,你這是把我當什麼人了?你這麼瞞著我給我盡吃好的,你讓我得噎食病嗎?!」

  石虎突然臉色十分難看,嘴哆嗦起來說不出一句話,雙手抱著那顆碩大的腦袋唉聲歎氣了。

  金狗決定暫住到鄉政府去,無論如何不給石虎家添麻煩了。石虎卻一把抱住他,說:「戰友沒出息,把日子過到這地步,我也不怕你笑話了,咱以後做家常飯吃吧。去鄉政府那可使不得的,你那提綱我已經偷看過了,你要寫那樣的文章,鄉政府誰敢留你住?就是留住了,都知道是我接待了你,你是讓老戰友這稀飯碗也保不住了!」

  金狗愣在了那裡。

  他說:「石虎,你是害怕縣委書記事後追究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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