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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蔡大安就奚落道:「你別忙乎了,又要讓畫筆把你嘴弄得小掛尻子一樣髒嗎,把嘴乾淨著咱喝幾盅酒吧!」

  坐在桌子旁的金狗一下子眼睛紅起來,撲過去奪過爹手中的顏料碗,嘩啦將顏料潑在蔡大安的面前,這突然的舉動,使蔡大安驚呆了,使矮子畫匠也驚呆了,上去打了金狗一個耳光,罵道:「金狗,你是瘋了?!」

  蔡大安卻死皮賴臉地笑了,說:「金狗你倒不高興?我知道你待小水好。可小水哪一點比得上英英呢?你要心中有數,和英英成了,雙喜臨門!與英英不成,就禍不單行,你是比我精明的人,利害你清楚!小水就是美如仙女,那又能怎樣?你事幹到一定位位上了,還愁沒個好女人,玩了還不掏錢哩!」

  金狗看著蔡大安,大聲喘氣,他竭力平靜著自己,但口氣還很沖,說道:「你走吧,走你的吧!」就走到內屋抱頭去炕上睡了。他心糟亂如麻,恨田中正,恨英英,更恨自己!一個堂堂的男人家,一個極力想擺脫身處困境的他,為的是不滿這種醜惡的由田家、鞏家織起的州河上的關係網,沒想自己掙扎來掙扎去反倒墮入網中,竟要去做田中正的女婿了!這樣一來,他金狗還算金狗嗎?對得起他所鍾愛的小水嗎?

  他發瘋似的從炕上撲下來,對著蔡大安吼叫:「我不去州城報社了!你去告訴田中正,我一輩子當我的船工,就死在州河上!」

  蔡大安被驚得手中的茶碗都掉了,矮子畫匠氣沖上來,從門後抄起一個草蒲墊團向金狗砸去,大罵道:「你賊東西真是瘋了?咹!」回身卻臉上堆了笑,對蔡大安說:「別聽他胡說八道!我養的狗我知道狗的脾氣,他一會兒就過去了。你給田書記回個話,就說這事就這麼定下來,過幾天我到鎮上去,好好給你買一雙皮鞋,謝謝你這媒人哩!」

  蔡大安就笑了笑說:「年輕人這脾氣我知道,你讓他好好想想,掂個輕重。我只說金狗在外闖了幾年,什麼事都懂得了,沒想他還這麼幼稚!我不上怪的,現在他罵我,將來他不知又會怎麼個來謝我了!」

  又乾笑了兩聲出了門。矮子畫匠便將一瓶白酒揣在他的懷裡了。

  到了天黑,矮子畫匠做了飯,讓金狗吃,金狗不吃,他才端了一碗坐在灶火口,英英卻來了。這矮子忙丟下碗,一邊招呼姑娘坐,一邊就連喊帶拉地催金狗起了床,自己就燒了茶水端給英英,不迭聲地說:「哎呀,這屋亂透了,讓你也沒處坐哩!金狗後晌傷了點風,蒙頭睡著捂出了一身汗,現在是全好了。你們坐著,伯到前村劉家借個篩面籮去!」說罷走出門,竟將門拉閉,且反手連門柱子也掛上了。

  矮子並沒有去前村劉家借篩面籮,他拿了煙袋和火繩,孤孤地坐在家斜對面的坡地裡。這裡能看見自家房裡的點燈的窗戶,他一邊抽著旱煙末子,一邊在風寒野地縮緊了身子,心裡喜滋滋地說:「讓兩個娃們談吧,一個是乾柴,一個是烈火,或許真就談成了!」

  金狗默默地從炕上下來,坐在炕沿上,他沒有看英英,卻已經猜出她是來幹什麼了。他甚至有些吃驚,英英這麼大膽,竟能親自到他家來!現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已被蔡大安挑明瞭,看她怎麼個說呢?

  英英並沒有直接提到婚事,卻在問:「你是病了,真的好了嗎?」

  金狗說:「我就沒病,想睡就睡了。」

  英英反倒笑了:「金狗哥倒實誠,我就知道你爹哄我哩!」

  她笑得那麼隨便和大方,似乎一切事情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接著又同上次和金狗談的內容一樣,熱辣辣地說她對他的印象,感覺,期望和想像,說她推讓唯一名額的心情和動機。但她的言語裡,雖盡是好言好語,柔情善意,金狗卻依然能聽得出其中偶爾透出的要挾和冷逼:金狗,這個名額完全是我叔爭取來的,又完全是我讓給你的!看來,英英是個好強自負的女子,她有她叔一樣的膽識才幹。金狗被一種裹了棉絮的鐵棒擊打著,深深地感覺到受了內傷,但同時又激起了他那種不甘心處境的方剛血氣,他咬定了牙子,把目光直對起了英英。金狗什麼都不怕了,他還怕一個女人嗎?

  金狗情緒上來,英英越發一臉光彩,她的對面的窗臺上放著一面鏡子,就一邊和金狗說話,一邊在鏡子裡照著自己,兩眼飄忽不已。後來,她雙手便把頭髮攏起來,露出那白皙的脖頸,金狗看見了就在她的耳下有一顆墨黑的大痣,燈光照射,嫵媚動心。他不覺低下眼去,想起小水也是有一顆痣的,那痣長在眉裡,他曾經要求細細看時小水卻打開了他的手……

  英英已經不安分地坐在那裡了,她將椅子斜著搖晃,突然伸過頭來,亮著一雙大而亮光懾人的眼睛問:「金狗哥,你對我的印象是什麼?」

  金狗慌慌地說:「好嘛。」

  英英再問:「光是好嗎?」

  金狗再說:「是好。」

  金狗說這話的時候,他先聽到了屋裡的某個角落有蛐蛐在叫,後來就什麼都聽不到了,他看見了英英的胸部在起伏,他心臟也跳得厲害,倏忽間周身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浮坐在潮水頭上一樣陷入迷糊狀態。這種迷糊以前在小水面前產生過,但這潮水卻常常被小水用一種說不出來的什麼堤壩扼制住了。現在,這種感覺又一次產生,他只覺得口渴,嘴唇乾燥,鼻孔裡出氣也熱烘烘的了。這時候,櫃檯上的煤油燈很亮地閃了幾下,爆出油幹的火花兒。金狗說:「沒油了,我去添些油了。」英英卻站起來將他拉住,就在燈欲滅未滅之際,他感受到一雙胳膊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是一條蛇,蛇在咬他的臉,咬他的嘴。燈火輕微地跳動了一下,徹底地熄滅了,夜如墨一樣的黑,一切都陷入死寂,他聽到一種柔聲在說:「金狗哥,我叔很高興咱們的事,他要我領你到我家去,再不要叫他書記,他想聽一聲『叔』哩!」金狗如喝醉了酒一樣昏沉,年輕人的衝動使他極力想與小水合二為一但卻不能,如今英英的主動卻又使他一時不知所措,手腳拙笨。英英的身子發軟,軟得像麵條一樣直往下溜,喃喃地在說:「金狗哥,我受不了了,下邊已經濕了……」瞬間裡,金狗突然像發了狂的野狼,像金錢豹子,把她抱起來,倒在炕上,氣喘吁吁地壓迫她,揉搓她,沒有溫柔和愛撫,是一種野蠻的仇恨性的發洩。直到他大汗淋淋地滾在了一邊,他感到十分痛快,但腦子裡卻十分十分地空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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