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浮躁 >
二十九


  金狗說:「沒事,來和你們坐坐。書記沒在家嗎?」

  婦人說:「他好長日子不回這個家了!」言語裡透了慍怒,就將櫃子裡的香煙取出來,一人遞一根,說:「他不在,我也不知這煙好不好?金狗,你現在是發了,走白石寨,下荊紫關,幾時也讓嬸嬸坐了你船去看看世事去!」

  金狗一邊點煙,一邊環視這新屋,一明兩暗,木板合樓,地面抹了水泥,窗戶裝了玻璃,兩合各四格的裝板大櫃,東西界牆根又分別站立一扇新式立櫃,中堂的板櫃之上有一面三尺高的插屏鏡,鏡上是一張《三老賞梅圖》,兩邊對聯各是:「天地人三位一體」,「福祿壽共享同春」。心中思忖:田中正每月就那麼點工資,房子擺設倒這般闊氣,那舊房裡還不知擺設了什麼!就說:「嬸嬸真會說話,兩岔鄉里誰發了也沒你田家富裕!你真要去看世事,隨時都可坐我的船,只是怕書記嫌你有失了體面哩!」

  婦人說:「他管得了我?!人人都說他是好書記,他在外或許書記當得好,在家卻不是好過日子的人,我為這個家,多少年裡裡外外操碎了心,現在英英她小娘一死,他竟不顧這個家了,我見他也比一般百姓見他難!」

  金狗說:「誰也見他難,怕是身子不舒服,三天兩頭往鎮東頭醫療站上跑。」

  婦人問:「是陸家承包的那個醫療站?」

  福運說:「就是那個陸翠翠!」

  那婦人陡然坐在椅上,臉部黑了顏色,喃喃了一陣,抬頭苦笑笑勸金狗福運用茶,倒茶時竟將熱水燙了手。金狗知道婦人是瞭解田中正與陸翠翠的瓜葛的,就故意說:「嬸嬸家的日子這麼好,還有甚不順心的,英英已經工作了,再要到州城報社去,將來接你上州城享更大的福!」

  婦人說:「英英去州城的事你怎麼知道?」

  金狗說:「外邊都風傳了,一個是英英,一個就是陸翠翠的兄弟呀!」

  婦人問:「陸家的兒子?」

  福運說:「可不就是陸家的兒子!聽說陸翠翠纏著要嫁書記……」

  福運話未說完,婦人就雙手拉住福運,問他這話哪兒來的,旁人又是怎麼說的?福運倒一時發怵,不知如何回答。金狗說:「嬸嬸,我們也是不解,才來要問問你呢。書記獨身一人,是應該再續弦的,可這陸翠翠怎麼行呢?那是個小狐狸精,將來怎麼和嬸嬸過活在一起?」

  婦人突然兇惡起來,說:「原來有這回事啊!我只說他拾拾便宜罷了,他倒操了這份瞎心!」

  金狗見婦人咬牙切齒了,就知趣地站起來要走,說:「嬸嬸,都怨我們不好,惹你生氣了。這話本不該說的,可念及書記是領導,他不光是兩岔鄉的書記,他還是河運隊長,河運隊現在聲名可大啦,縣上重視,地區也重視,他正是趁好風要往上升的時候,他不敢因小失了大,你也知道你們田家和鞏家一向不和,可不敢讓鞏家人捉了口實整他!再說,又念及你的賢惠,考慮到你日後的處境,才來要問問你。你萬不能放在心上,也不要向書記說這是我們說的,要不我們也難活人了!」

  婦人一直鐵青了臉沒有言語,眼看著金狗和福運要走出大門,她拿了煙出來又一人遞一根,說:「嬸嬸是豬狗,能將你們說出去?多虧你們提醒,我一個屋裡人,四門不出,你們要不說,人家真用火燒得吃了我,我也不知道的。外邊再有什麼風聲,你們常來給我透透啊!」

  兩人出了田家大院,竊笑了一回,福運就往地裡挑肥去了。金狗連腳去了兩岔鎮,在鄉政府報了名。蔡大安一見就要通訊稿,金狗說沒有寫,蔡大安叫苦不迭,金狗讓他放心,看看情況再說。就回到村子,似乎什麼事也不曾發生,沿州河行排到白石寨去了。

  也就在這天晚上,英英娘趕到了鄉政府,她要和田中正攤開牌好好談一次,或許他會回心轉意而斷掉與陸翠翠的那條線。但是,田中正卻不在鄉政府,是下午得知省城劇團在白石寨演出而坐了鄉農械廠的汽車看戲去了。這婦人就頓生疑心,追問鄉政府大院的人:同去看戲的還有誰?那人逼得急了,說出還有陸翠翠。婦人就發了瘋地破口大駡,罵出許多不堪入耳的髒話,然後一石頭砸破了田中正辦公室的窗玻璃,罵聲不絕地回去了。一進仙遊川的新屋裡,她將大門嚴嚴關了,撲倒在床上號啕大哭,直哭得兩眼如爛桃兒一般。她哭訴自己冤

  枉,罵田中正欺騙了她,玩夠了她,現在她老了,田中正卻要娶一個小的嫩的來欺壓她,可憐她為田中正的癱子老婆端吃端喝,為田中正鋪床暖被,為這個家安排籌劃,末了落得賢惠名分丟了,實利又享用不上!她發恨起來,端起櫃蓋上的面罐米罐摔在地上,一把撕掉了繡花牡丹的門簾,三腳兩腳將一個大立櫃踢出了兩個窟窿,最後腳也踢痛了跌倒在地上。就在地上喘氣的時候,她怨恨起自己的無能了:這家具不能摔,這是我的東西,這是我的家,有我在,她陸翠翠休想伸進一個腳指頭!她便坐起來給鞏寶山寫信了。這婦人是這樣作想:既然田中正現在是鄉黨委書記,又是河運隊長,這河運隊縣上重視、地區重視,他就可能還要高升,一高升了就更沒有要「熟親」她的可能。那就不如鍋灶底抽柴禾,壞他的官運!而要達到這目的,只有給鞏寶山寫信,田家和鞏家有矛盾,鞏寶山不會不借機整他的!她寫這封信的時候,氣憤得手發抖,字寫得十分難看,且滿是錯字別字,但她卻一件一件揭田中正的老底,尤其把河運隊組建的內幕詳細寫出,又寫了田一申怎樣暗中貪污、挪用河運隊的公款而一半私交給田中正。寫完了,封好了信封,她才安然去入睡。但一覺睡起,她卻覺得不妥了:如果這信到了鞏寶山的手裡,田中正必是完蛋不可,但田中正完蛋了,他一怒之下還能娶自己嗎?就是娶了,那往後的日子就不會是現在這麼富裕,那自己在仙遊川還會活得有頭有臉嗎?這婦人終想出一個萬全之計,她又給田有善寫了一信,且把給鞏寶山的信裝在田有善的信封裡,央求田有善轉給鞏寶山。田有善絕對是不會轉的,但田有善卻一定會給田中正施加壓力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