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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莊之蝶說:「我最討厭你這麼說話,如果是刑具,滿街女人都是犯人!」

  牛月清就一邊脫了舊鞋來試,一邊說:「你總希望我時髦,穿上這鞋,我可什麼也不幹了,你能伺候我嗎?」

  穿進去,前邊就凸鼓起來,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腳肉多,且寬,總是穿平底鞋,莊之蝶為此常嘆息,說女人腳最重要,腳不好,該十分彩的三分就沒有了。牛月清當下臉上不悅起來,說:「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產的,上海產的穿不成。」

  莊之蝶只好將鞋收起,說那就還給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場人情。就和趙京五出門走了,裝鞋的兜兒掛在摩托車上。

  ***

  一出街口,趙京五見莊之蝶情緒好起來,說起南郊十里鋪有一農民企業家,姓黃的,人極能行,辦了一個農藥廠,已經有三次尋到他,說是一定要莊之蝶為他的藥廠寫點文章,文章可長可短,怎麼寫都可以,只要能見報紙。莊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麼錢了,你偷了牛讓我拔樁?!」

  趙京五說:「我怎麼敢?不瞞你說,這廠長是我姨家的族裏親戚,姨以前給我談說,我推托了,這廠長又三番五次上門求我,我就尋你了。我心想,為什麼不寫呢?這號文章又不是創作,少打一圈麻將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給五千元的!」

  莊之蝶說:「那我署個筆名。」

  趙京五說:「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個字的名。」

  莊之蝶說:「我的名就值五千元?」

  趙京五說:「你總清高!現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貧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數,你寫一個長篇大不了也是這個數。」

  莊之蝶說:「讓我考慮考慮。」

  趙京五說:「人家說好今日也來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錢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錢再寫稿,現在這些個體戶暴發了,有的是錢。」

  說話間,兩人到了趙京五家。一個個爆玉米花的小販在門前支攤子生火爐,煙霧騰騰的,趙京五近去踢了火爐,罵了:「哪裏沒個地方,在門口熏獾呢?!」

  小販手臉烏黑,翻了白眼要還手,撲了幾撲,還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爐提到一邊去了。莊之蝶等煙散開,看看門牌,是四府街三十七號。門樓確是十分講究,上邊有滾道瓦槽,琉璃獸脊,兩邊高起的樓壁頭磚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門框上的一塊擋板掉了,雙扇大門黑漆剝落,泡釘少了六個,而門墩特大,青石鑿成,各浮雕一對麒麟;旁邊的磚牆上嵌著鐵環,下邊臥一長條紫色長石。

  趙京五見莊之蝶看得仔細,說這鐵環是拴馬的,紫色長石就是上馬石,舊時大戶人家騎馬上街,鞍韉上鈴鐺丁冬,馬蹄聲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車威風的。莊之蝶很欣賞門墩上的雕飾,說西京城裏什麼風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門墩了浮雕無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來,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價值的書的。進入大門,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磚雕的鄭燮的獨竿竹,兩邊有聯,一邊是「蒼竹一竿風雨」,一邊是「長年直寫青雲」。莊之蝶拍手叫道:「我還未見過鄭燮的獨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

  趙京五說:「現在要拆房子了,我準備把這完全揭下來。你要喜歡,你就保存吧。」

  莊之蝶說:「這兩句詩當然好,但畢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蕭條之感。」

  入得院來,總共三進程,每一進程皆有廳房廊舍,裝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亂七八糟的居住戶就分割了庭院空地,這裏搭一個棚子,那裡苫一間矮房,家家門口放置一個汙水桶,一個垃圾筐,堵得通道曲里拐彎。莊之蝶和趙京五絆絆磕磕往裏去,出出進進的人都只穿了褲頭,一邊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門口搓麻將的,扭過頭來看稀罕。到了後進程的庭院,更是擁擠不堪,一株香椿樹下有三間廈房,一支木棍撐了門窗,門口吊著竹簾,趙京五說:「這是我住的。」

  進了屋,光線極暗,好一會兒才看清白灰搪的牆皮差不多全鼓起來。窗下是一張老式紅木方桌,桌後是床,床上堆滿了各類書刊,床下卻鋪了厚厚的一層石灰。莊之蝶知道那是為了隔潮的。趙京五招呼在兩隻矮椅上坐了,莊之蝶才發現矮椅精美絕倫,一時嘆為觀止,說:「我在西京這麼長時間了,真正進四合院還是第一回。以前人總是說四合院怎麼舒服,其實全成了大雜院。這要住一家人是什麼味道?」

  趙京五說:「這本來就只住我們一家,五〇年,城市的貧民住進來,住進來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來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壞了。」

  莊之蝶說:「是你們一家的,以前倒沒聽你說過,能有這麼個莊宅,上輩人是有錢大戶了?」

  趙京五說:「說出來倒讓你嚇一跳的,豈止是有錢人家!你知道清朝十八國聯軍攻北京吧,慈禧太后逃西京那是誰保駕的?那是我老爺爺。老爺爺做刑部尚書,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這一條街全是趙家的。八國聯軍攻到了京城,他是朝裡五個主戰人物的領袖,且暗中支持過義和團。朝廷對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鴻章留京與鬼子簽了辛丑條約,洋人就提出要嚴懲主戰派,點名要交出我老爺爺,由他們絞死。慈禧無奈,在西京下了聖旨,西京市民在鐘樓下六萬人集會反對,聲言若交出我老爺爺,慈禧就不能待在西京。慈禧一方面迫於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將自己的大臣交給洋人,就下了一旨『賜死』。我老爺爺便吞黃金,吞後未死,又讓人用紙蘸濕了糊口鼻而亡。死時五十歲。從那以後,趙家一群女人,為了生計,一條街的房就慢慢賣掉,只剩下這一座院落。你瞧瞧,現在留給我這後代的只有這兩個矮椅了。」

  莊之蝶說:「嚯,你原來還有這般顯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長組織人編寫《西京五千年》,我負責文學藝術那一章,書成後,看到有一節寫了清朝的一個刑部尚書是西京人,知道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爺爺壽終正寢,現在見你倒難了!」

  趙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惡少,就不是現在的這般崽子了!」

  莊之蝶站起來,隔了竹簾看見對門石階上有紅衣女子一邊搖搖籃的嬰兒一邊讀書,說:「世事滄桑,當年的豪華莊院如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沒有了!我老家潼關,歷史上是關中第一大關,演動了多少壯烈故事,十年前縣城遷了地方,那舊城淪成廢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廢城的樓上感嘆了半日,回來寫了一篇散文登在市報上,不知你讀到沒有?」

  趙京五說:「讀過了,所以我才讓你來這裏看看,說不定以後還能寫點什麼。」

  竹簾外的紅衣女換了個姿勢坐了,臉面正對了這邊,但沒有抬頭,還在讀書,便顯出睫毛黑長,鼻梁直溜。莊之蝶順嘴問句:「這姑娘蠻俊的。」

  趙京五問:「說誰?」

  探頭看了,說:「是對門人家的保姆,陝北來的。陝北那鬼地方,什麼都不長,就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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