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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大土場子

  薛家的鋼材店在鎮東街村和鎮中街村交界的老槐樹下,那裡是個大土場子。大土場子顯然不屬￿薛家,但誰也沒在大土場上碾麥揚穀堆禾垛子,甚至也沒人去那裡和泥拓坯,推碌碡軋過蘆葦眉子,薛家就堆放著大量的長短粗細不一的鋼筋,鐵絲,小管子,模板和搭腳手架的鋼管、包鐵。大土場後就是院子,院子很大,有廳房和廂房,還有後院,院門是大鐵門扇,吊著虎頭大銅環,門頭上寫了鋼材店三個字。大鐵門十分沉重,開合時得使大力氣,但似乎沒合過,日夜敞開,沒聽說過有賊進去過。

  帶燈和竹子從未去過薛家,她們從衛生院門口往鋼材店去,後邊就跟隨了一夥人。經過鎮街的時候,鎮街上幾乎人人都知道拉布打了元老三,把元老三打壞了,鎮政府帶燈主任和幹事竹子去要找薛家了。於是,他們覺得這會有熱鬧,就要看熱鬧。吃喝店的王萬年給人講,那棵老槐樹是幾萬年的老槐樹了,那大土場也是歷來出怪事。比如,清末年間,鎮上土匪周世娃那時勢力最旺,他家人常在老槐樹上系了秋千蕩,有一次他三姨太蕩秋千蕩到最高時,一用力褲帶斷了,褲子掉下了,周世娃嫌丟人現眼,一槍就把三姨太從秋千上打了下來。比如,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櫻鎮是紅白勢力拉鋸地區,共產黨的遊擊隊來了,在老槐樹上掛過國民黨鎮長的頭,後來國民黨的保安隊也來了,在大土場上鍘過遊擊隊的政委。比如,文化大革命中在那裡批鬥過鎮黨委書記,鎮黨委書記在壘起的兩張桌子上暈倒了栽下來,從此癱在炕上。那是塊水土硬的地方,所以一直沒人在那裡蓋房,只有換布說:啥地方還有鎮不住的?!他們兄弟倆築起了院子。王萬年給人講著,有人就說薛家是能鎮住這地方的,開了鋼材店,生意紅火麼,而且元家幾十年誰惹過,拉布就敢去打他元老三了。有人卻也說鎮政府能允許這樣把人往死裡打嗎,薛家的水土硬能硬過鎮政府?!說什麼話的都有,誰的話又都不能肯定,他們就跟隨著帶燈和竹子,去看熱鬧。

  王萬年又說:肯定有熱鬧。當年老槐樹上掛著偽鎮長的頭,看的人裡三層外三層,那頭掛著,嘴裡還夾著他的生殖器。鍘那個政委時,看的人也是裡三層外三層的,那政委被按在鍘刀下了,在喊:共產黨萬——,鍘刀按下去,頭滾在一邊了,還說出個歲字。

  帶燈和竹子到了大土場上,回頭見跟隨來的人那麼多,就大聲地說:跟著我們幹啥?散去,都散去!人群當然停下來,看著帶燈和竹子進了薛家院子,他們又湧過來,站滿了大土場。

  院子裡開著各種各樣的花

  一進院子,院子裡竟然到處是花。沿著院牆根都砌了花壇子,栽種著薔薇、月季、芍藥、雞冠、美人蕉和蒿子梅,而就在廳房的臺階上,廂房的窗下,又是鐵架子搭起三層,層層擺著小花盆,裡邊不是種著蘭草、金菊,就是開著紅的紫的黃的粉的顏色的各種各樣小瓣子花。竹子一臉的驚訝,剛說出個「耶」,帶燈咳嗽了一聲,竹子挺直了身子,看見帶燈的臉拉得長長的,她也就臉拉長了,張著鼻翼出粗氣。

  換布在,拉布在,喬虎也在。換布坐在廳房的桌邊,桌上的麻將牌還沒有收拾,他好像在發脾氣,一邊訓斥著什麼一邊用手摸麻將牌上的條和餅,忽見帶燈和竹子進了院,說:哦,是來了!就從桌上取了那副墨鏡戴上,出來招呼。他說:啊主任來了!主任可是第一次來我這裡檢查工作呀,給主任沏茶呀!凳子呢,快把凳子拿來!帶燈已經上了廳房的臺階,太陽從屋簷上落下來,就照著她半個身子。帶燈說:你兄弟呢?拉布在廳房櫃前的木墩上坐著,腳上有腳氣,用手使勁在腳趾縫扣,說:在這兒!帶燈往廳房裡瞅,先是光線暗,沒看清,然後就盯著拉布,說:你把人打成那樣了,你還在這兒穩穩坐著?拉布說:坐著哩,我不跑。院門口開始有人往裡進,進來了就交頭接耳,院子裡蜂飛來飛去嗡嗡,嘁嘁啾啾人聲嘈雜。帶燈說:沒跑著好,你跟我到鎮政府去!拉布說:我不去!帶燈說:你必須去!屋子裡一下子空氣緊張了,院子的聲響全都靜止,換布就摘了墨鏡,給帶燈端來茶杯,說:主任,拉布是打了元老三,打人當然不對,可也要看打的是誰,元家兄弟橫行鄉里,拉布是在替群眾出頭哩,打了他是讓他長個記性,知道天外還有天,人外還有人!竹子說:天是社會主義的天,人是共產黨領導的人!換布見竹子插嘴,一揮手說:甭給我說這話,說這話我比你說得還好!又對帶燈說:你看院裡來了這麼多人,沒有不說元老三該挨打,兄弟五個十幾年裡太囂張了麼,得有人出來教訓教訓,你聽聽群眾的呼聲麼。院子裡就有了附和聲:打得好,早該打了!帶燈轉過身,說:誰說打得好,站過來我瞧瞧。元老三現在昏迷不醒地要死了,誰給的權利讓把人往死裡打?!說話的又都閉了嘴,帶燈看到誰,誰就往後退,帶燈再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沒有說想辦法平息,倒來這麼多人起哄!尚建安你來這兒幹啥,你怎麼沒領著那幾個組長?!尚建安說:我是鄰居,我不能串串門嗎?帶燈說:那你張正民也是鄰居嗎,你咋恁積極的,來煽風點火還嫌沒死人嗎?!張正民說:死人不死人與我屁事。說著往門外退。帶燈說:閒人都出去,讓開路來,拉布跟我走!突然,張正民在院門外大喊:又打了!又打起來了!

  打的是馬連翹

  大土場上,張膏藥的兒媳也在看熱鬧,她發現了人群裡有半皮店的老闆娘王香枝,理髮店的劉青萍,就過去和她們說話。張膏藥的兒媳問元老三到底被打成怎樣了,劉青萍說把元老三往車上抬時她看了一眼,渾身的血把衣服都漿了,眼珠子吊著。張膏藥的兒媳渾身一哆嗦,說:呀呀,咋下手恁狠的?!要打往屁股上打麼,就是打斷一條腿還能接的,這眼睛瞎了今輩子不就完了?王香枝說:要說能打的,元老三比拉布能打,但聽說元老三在屙屎哩沒防顧。劉青萍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元老三把人打慣了,沒想最後被人打了,這就像你那公公,治燒傷的自己卻被燒死了。張膏藥的兒媳正要說話,瞧見馬連翹也走了過來,馬連翹是頭上包了個帕帕仰著臉往薛家的院門口張望。張膏藥的兒媳不願見著馬連翹,走到了劉青萍的左邊來。王香枝就問馬連翹:人送走前還沒醒來?馬連翹說:誰醒來沒醒的?王香枝說:元老三呀。馬連翹說:元老三的事我咋能知道?!王香枝也不說了,拉了張膏藥的兒媳和劉青萍走到一邊去。馬連翹便又和別人說話。這當兒有人在放鞭炮,一枚小炮仗濺過來,炮仗皮崩了馬連翹的手背,馬連翹說:你眼睛哩,往我身上放呀!那人說:咦,你也在這兒?馬連翹說:你都在這兒我就不能來?!那人說:你該來,來探探風聲,現在帶燈主任和換布拉布在院裡說事哩,你不去聽聽?馬連翹說:書記鎮長不來派個帶燈來?她帶燈長得漂亮是來給換布拉布耀眼哩還是來敷衍了事做個樣子?那人說:馬連翹你咋這樣說話?馬連翹說:我就這樣說話!張膏藥的兒媳沒忍住,嘟囔了一句:說話咋就像刀子。馬連翹說:你說誰的?張膏藥兒媳說:你嚼換布拉布你就嚼換布拉布,你別捎帶著帶燈主任。馬連翹說:我就嚼她帶燈了!你算個啥東西呀,幹了人家的活拿了人家的錢,人家被打得爛柿子一樣了你倒來這兒高興地放鞭炮哩!張膏藥的兒媳說:我哪兒放鞭炮了?馬連翹說:你沒放鞭炮你不在陳大夫那兒待著跑來幹啥?張膏藥的兒媳口笨,說不過馬連翹,就朝地上唾了一口,轉身要走。馬連翹卻跳近去說:你唾誰?呸地一口唾在張膏藥的兒媳臉上,兩人手腳並用打了起來。她們先在撕打,眾人並不在乎,婆娘們打架能打出個什麼呢,只是說:打啥哩打啥哩。並不阻攔。等馬連翹採住了張膏藥兒媳的頭髮,竟然採下來一把,還抓住衣領往下扯,扯開了一道口子,眾人就看不下去了,把張膏藥的兒媳拉開,圍住馬連翹指責。馬連翹說:幹啥呀,吃人呀?我知道這兒都是薛家的勢力,可我能來,我誰都不怕!眾人被激怒,說:知道你不怕,元家兄弟用養著你,你能怕誰?無數的手指指著她,無數口的唾沫唾在她臉上,馬連翹終於也怯了,就往外走。但她已經走不出去了,這邊把她一推,推到那邊,那邊把她一推,推到這邊,七推八推地,有人拿手在她臉上抹,立即無數的手都往她臉上抹,接著就是在身上抹呀 ,抓呀,擰呀,瞬間裡衣服被扯成條條,兩個奶露出來,奶頭子也被擰掉了。

  帶燈和竹子聽到院門外吵鬧一片,又聽說是馬連翹被圍著打罵,跑出來看時,大土場上的人呼呼散亂,有人開始跑,爬上了附近的豬圈頂上,有人在翻廁所牆,趴上去了又掉下來,然後又跑,再跑到大土場中,緊張得竟站著不動,而已經攀上老槐樹上的人在喊:換布拉布,元黑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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