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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折磨

  馬副鎮長派侯幹事、吳幹事、翟幹事去叫王後生,三個人剛剛喝過酒,紅脖子漲臉,當下從院子裡的樹上解下晾衣服的麻繩,又去拔牆角葫蘆蔓中的木棍。馬副鎮長說:你們去叫他還用得著這些?帶燈就叮嚀:去了不打不罵,讓把衣服穿整齊,回來走背巷。侯幹事說:咱請他赴宴呀?!

  王後生被叫來了,果然穿得體體面面,侯幹事吳幹事翟幹事嘴上叼著紙煙,他嘴上也叼著紙煙,紙煙滅著就粘在嘴唇上,不影響說話也不掉。馬副鎮長和帶燈、白仁寶在院子裡商量如何審王後生,商量的結果是王後生和綜治辦交道打多了,軟硬不吃,確實是個難煮的牛頭,就得拿溫水慢慢地泡。正說著,見王後生進來了,馬副鎮長說他後背癢,讓侯幹事來給他撓撓。侯幹事手伸到馬副鎮長後背衣服裡撓,說:你沒換換衣服,用滾水燙燙。馬副鎮長說:不是蝨子咬,是皮癢。侯幹事說:幾時給你買個木孝順。馬副鎮長說:是得買一個。侯幹事說:張膏藥的木孝順好得很,狗日的小氣,帶走了。王後生進來了竟沒人理,把嘴唇上的紙煙取下來裝在了口袋,說:馬副鎮長,你叫我嗎?侯幹事說:他現在是鎮長!王後生說:現在?現在就是在縣黨代會期間嗎?馬副鎮長說:是党代會期間的鎮長,你不恭喜我嗎?王後生說:恭喜恭喜,我盼黨代會開一年,一直開下去!馬副鎮長說:憑這句話,請王後生到會議室坐呀,哎,給把水倒上啊!王後生被請到了會議室,馬副鎮長卻把帶燈叫到了他的房間去。

  王後生進了會議室,會議室站著白仁寶,白仁寶是已端著一杯水,說:喝呀不?王後生說:喝呀。白仁寶卻一下子把水潑在王後生的臉上,說:喝你媽的!王後生哎哎地叫,眼睛睜不開,說:你們不是請我來給鎮政府工作建言建策嗎?侯幹事吳幹事翟幹事已進來,二話不說,拳打腳踢,王后生還來不及叫喊就倒在地上,一隻鞋掉了,要去拾鞋,侯幹事把鞋拾了扇他的嘴,扇一下,說:建言啊!再扇一下,說:建策啊!王后生就喊馬鎮長,馬鎮長,馬,鎮長!他的喊聲隨著扇打而斷斷續續。

  這時候馬副鎮長進來了,他一進來,三個幹事出去了,白仁寶也出去了。馬副鎮長端著茶杯喝茶水,茶沫浮在水面上,一邊吹一邊說:王後生,你怎麼坐在地上?起來起來,辦公室有的是凳子麼!王後生說:他們打我,你看我嘴!馬副鎮長說:打你了?怎麼就打你呢,打也不能打嘴呀,讓你怎麼吃飯?王後生說:我知道請我來建言建策是幌子,是沒好事,可我沒想到一來就打我!馬副鎮長說:是幌子,叫你來只是問你一些事哩。王後生說:這事肯定要被問的。馬副鎮長說:你聰明!那你就說事。王後生說:我寫了上訪材料,找人在材料上簽名。馬副鎮長說:王后生還是條漢子麼!你等等,你等等。就大聲叫竹子,讓竹子來做筆錄。

  於是,馬副鎮長審問王後生。

  馬副鎮長問:你上告的材料是什麼內容?王後生答:櫻鎮黨政領導欺上瞞下,魚肉百姓,只圖政績,不顧污染,引進的大工廠是禍害工程!馬副鎮長問:多少人在上告材料上簽了名?王後生答:十三人。馬副鎮長問:十三人都是誰,姓什麼叫什麼,哪個村寨的?王後生答:這我不說。馬副鎮長問:上告材料呢,把材料交出來。王後生答:這我不交。馬副鎮長問:由你啦?你必須說,必須交!王後生答:我現在起就不回答你的話了。王後生果真不再說話,眼睛還閉上了。馬副鎮長說:哦,困了?我也困了,午飯後不睡一會兒人就沒精神麼,咱都睡一會兒。

  馬副鎮長走出會議室,竹子也跟著出來,帶燈、白仁寶和三個幹事還都在院裡玩撲克,問情況怎麼樣,馬副鎮長說已承認了寫上告材料和十三人在材料上簽名,卻再不肯交代。吳幹事說:我撬他的牙口去!帶燈說:你咋個撬?吳幹事說:他能受得了多重的打,我就能下得了多重的拳!帶燈說:你打死他呀?咱要的是材料!就給馬副鎮長建議:這裡繼續審他,另外派人得去他家搜,馬副鎮長就派去了白仁寶和竹子,並問手機有電沒有,隨時和這邊聯繫。白仁寶說:竹子去還不行嗎?帶燈說:我和竹子去,你們就都留下吧,千萬記住,王後生那是塊抹布,慢慢擰著才出水哩。帶燈和竹子一走,吳幹事說:女同志弄這事不行,怪不得王後生囂張了這麼多年!馬副鎮長說:下來你們四個年輕人輪換著去審,一人兩個小時,看在誰手裡能把材料弄到了,我給誰獎二百元。吳幹事說:你替我打牌,我賺這二百元去。

  吳幹事進了會議室,王後生閉著眼睛坐在那裡。吳幹事說:王後生,把眼睛睜開!王後生眼睛不睜,還響了鼾聲。吳幹事看見牆上掛著一排記事本,記事本都用鐵夾子夾著,就卸下兩個,快捷地把王後生的兩個眼的眼皮子夾了。王後生一下子跳起來,拿手要取鐵夾子,吳幹事就用撐窗棍兒打他的手,說:你不是睡著了嗎?王後生說:疼!疼!吳幹事說:你還睜眼不?王後生說:你取了鐵夾子我就睜眼。鐵夾子取了,吳幹事說:老實給我交代,材料在哪兒?簽名的十三個人都是誰?王後生又閉口不說話了,任憑吳幹事揪著他的衣領提起來又扔到地上,再是拿拳頭在頭蓋上犁道兒,敲出了栗子包,仍是不說話。吳幹事說:你以為你是渣滓洞裡的共產黨員嗎?!用手使勁捏王後生的腮幫,把嘴捏開了,把痰唾進去。王後生看著吳幹事,把痰竟然咽了。吳幹事丟了手,說:你狗日的這麼不怕髒!王後生說:你從嘴裡出來的又不是從你屁眼屙出來的,有啥髒的?氣得吳幹事撲上去扇耳光,直扇得王後生趴在地上,把頭腦窩在身下。吳幹事把他往起拉,拉不起,攔腰抱,抱成一張弓了,手腳還不離地,兩人就那麼糾纏著移到了牆角,王後生更是借了力,身子撐得硬硬的。吳幹事提了拳頭砸王後生的頭,拳頭砸在了牆上,一塊皮砸掉了。吳幹事罵道:我日你媽!就掀屁股,屁股胡扯擰,褲子就崩開了縫,露出黑乎乎的屁眼來。吳幹事一指頭捅進屁股眼往上勾著掀,王後生身子塌下去。吳幹事再是提了腿把王後生拉到會議室中間地上,猛一扭,整個身子翻過來,說:材料在哪兒?王後生說:在我家屋樑上吊的擔籠裡。吳幹事拍拍手,走出了會議室。

  院子裡馬副鎮長他們還在打撲克,白仁寶心不在焉,一會兒朝會議室看,一會兒又朝大門口看。翟幹事說:是不是等那個?白仁寶說:胡說啥哩,我操心吳幹事的本事哩。馬副鎮長說:靜氣,每臨大事要有靜氣,打牌打牌!便見吳幹事出來了,問:怎麼樣?吳幹事說:材料在他家屋樑吊著的擔籠裡。馬副鎮長說:每臨大事能靜氣了,身邊必然會出奇才的。給帶燈打電話。這時候,劉嬸從鎮街買回幾份涼調的餄餎,馬副鎮長說:讓吳幹事先吃!吳幹事也不客氣,吃了一口,芥末嗆得眼淚長流。帶燈的電話就來了,說把王後生家搜了兩遍,屋樑上根本就沒吊擔籠。吳幹事說:他耍我?!放下碗又進了會議室,說:王後生你狗日的耍我!屋樑吊的擔籠在哪兒?王後生說:記錯了,在雞圈裡。吳幹事又出來,說:材料在雞窩裡。端了碗再吃餄餎。餄餎還沒吃完,帶燈又來電話:雞圈裡沒有。吳幹事端了碗再次進會議室,說:你耍了我兩次?!王後生眼睛瞪著不吭聲。吳幹事說:你瞪著我是不是嘲笑我?把眼睛閉上!王后生還是瞪著眼。吳幹事就把碗裡的芥末湯潑過去,王後生這回是殺豬般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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