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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給元天亮的信

  我想當個好女人咋老當不好呢?曾看過一個電視畫面,兩個可愛的小侏儒夫妻手拉著手走出來唱:螢火蟲,螢火蟲,你慢慢飛。他們竟然在唱著我的小名,真是甜蜜,笑嫣如花。我很受感動,心裡怦怦地跳,覺得人生有這境界就是仙境。我當然是想自己的情感世界是這般情景就好了,誰知情感這東西看著是個螞蟻就成鳥兒蜜蜂成大鵬了,看著是個幼芽就成小草禾苗粗樹了,見沙想石見高山,見土想田見原野。反之,則十指像彈鋼琴一樣不得安寧,情緒像一粒塵土片刻低入泥土掩面卑微,片刻又升空雲彩顯耀呈明。好在你是接天坐地的大佛能包容我的猴氣,我永遠在你的五指山內。往後真應甯心靜氣地唱一首「螢火蟲螢火蟲慢慢飛」的歌曲了,迎接上天給我安排的不太健全的天使般的情感生活。

  今午睡就是一會兒一夢一會兒一夢,夢中真真實實的,醒來趕快想否則就忘了,反正總是有個奇珍異寶什麼的,甚至是個特別的女人什麼的,在我方圓幾裡的嶺上或凹裡,總是不讓見,心裡也認為太熱又太險不能去,但最終總覺得是你在那裡一樣,無論如何都要去看看,心很急迫。幾個個都是這樣的夢,我曾做夢而且生活中的事差不多夢過,今天咋總夢你呢?

  醒來翻看你的書,希望夢的答案能寫在書上,至少,在你書的字與字之間,句與句之間,段落與段落之間的空隙裡能讀出一點徵兆或暗示。這如我喜歡看雲,雲在山巔或崖凹,別人都說那是雲,而我看作是地在冒氣,是地氣。讀呀讀呀,當然還沒有讀出所以然來,而讀的過程卻讓我喜悅了,就死眼兒看書頁左上角你的圖像,看著是個小娃娃似的,心中放誕了一下把你吞進肚裡。誰知眼裡浮現你是領導是老師是……噢喲,無限地高大起來。我的心啊緊縮絞痛起來,像是貝殼肉中裹進了石子。一頁又一頁地翻讀,讓你書中的琴聲笛韻,花色月跡,山光水影,和那些有著溫暖和香味的人,都來幫我把心中精怪打磨成一口鐘吧,讓鐘聲響在空中。

  鎮長的一個親戚新當選了縣科協主席,別人向他要喜糖,我也去要,我與他總是像水泥修固的小渠水漲滿得克制,如毛澤東時代的紅旗渠吧,毀壞了是不得了的事。而你是悠悠緩緩的大江河蒼茫遠涉。我要很費勁地跨過他的水泥渠,卻仙子的淩波微步在你的水上歌舞昇平。你是我心的歸宿情的家園,雖然我的那人永遠在路上,那是煙塵而已。我像山外受風化內受水蝕而存在著和天空的你高興了皓月對笑朗日暢談,苦惱了雲湧而淋。你現在是工作著還是在寫書呢?我想成就天地間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你再寫本《紅樓夢》吧。誰說情愛是休息著的上帝?你若在寫書你就寫吧,我和竹子去玩了我胡說一氣。

  新髮型

  書記和鎮長雖然反復強調著對外一定要封鎖黃書記要來櫻鎮的消息,但鎮中街村、東街村要打掃衛生,要建立文化站,尤其馬副鎮長在大石噇村讓王長計老漢翻松了一塊土地,又用手磨光著鍁把,消息還是傳了出來。黃書記能來櫻鎮,這是櫻鎮的光榮和驕傲呀,好多人都激動了,漲紅著臉奔走相告。那個瘋子依然晝夜在鎮街上亂竄,嘟囔著他在攆鬼,張膏藥見了罵道:攆你媽的哩,黃書記要來了鬼還敢在櫻鎮?!瘋子從來不和人說話的,這回說了:黃書記是多大的領導?張膏藥說:多大的領導給你說了你也不知道,就是州官!

  既然消息已經洩露,鎮政府的人都很緊張,控制上訪者的工作不敢絲毫懈怠。帶燈和竹子先去了毛林家,再次強調監視著王後生的動向,稍有異常,立即報告。毛林行走已經有些困難,拄上了拐杖,帶燈塞給了他一百元錢,毛林頭點得像啄米雞,說他會坐到王後生家的對面樹下,眼睛睜大給瞅著。帶燈和竹子又到了王隨風家,王隨風去地裡幹活了,她男人在挖地窖,就給下話:這幾天一定要看管住你婆娘,不能讓她亂跑!王隨風的男人說:這我管不住呀!帶燈也知道他管不住,就去鎮街找到二貓。二貓在一家餄餎店裡幫著壓餄餎,帶燈說:壓一天餄餎掙多少錢?二貓說:七元。帶燈說:我給你一天十元,你去王隨風家幫她男人挖地窖,就住到他家,給我看管著王隨風。王隨風男人見二貓有力氣,肯來幫挖地窖,雖然吃得多,但說好不要工錢,就讓二貓白天幹活,晚上睡在他家柴草棚裡。帶燈和竹子還去了朱召財家,朱召財是病了,病得還很厲害,屎尿拉了一炕,朱召財老婆在給擦洗。竹子悄聲說:這下好了,他們出不了事的。帶燈掏了二百元,也讓竹子掏出一百元,將三百元放在炕席上,又說了一堆安慰話,兩人才回到鎮政府大院。

  帶燈自以為一切都安排妥了,對竹子說:你看著人,讓我伸伸腰。她雙膊伸直,張大了嘴,仰天發出一聲啊,啊聲沉緩悠長,如是呻吟,似乎渾身關關節節裡的疲乏都隨著啊聲帶了出來。竹子說:這像驢打滾,樣子不好看哩。帶燈就笑了,舒服地咂咂嘴,卻提議剪頭髮去。市里縣裡的領導都要來,作為鎮政府的女幹部,是得收拾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才是,竹子當然歡呼不已。到了鎮街理髮鋪,曹老八也在那兒剃頭刮臉,頭已經剃了,刮臉卻臉上松皮多,為了刮得淨,理髮員拉著臉皮,幾乎整個臉都被拉到一邊了。帶燈說:臉要刮恁淨的?曹老八說:黃書記要來呀麼!帶燈怕他話癆,再沒搭茬,就給剪髮的人說給她也剪剪。剪髮的人說:頭髮好著哩呀?帶燈說:把馬尾巴變成齊耳短髮。剪成了齊耳短髮,竹子說:咦,像戲裡的江姐!帶燈說:讓我上刑場呀?!竹子說:還精神,換個髮型像換了個人麼!但竹子捨不得剪她的披肩長髮,卻要求漂染出一撮黃髮,就要像市里縣裡的女孩子一樣時尚洋氣。兩人收拾頭髮花掉了三個小時,回來的路上一邊走一邊相互欣賞,不覺就撲撲地笑,說:咱這才叫臭美!

  到了晚上,書記和鎮長又召開全體職工會,聽取各人關於落實接待工作的彙報。彙報完,大家就拿帶燈和竹子的髮型說事,有說好看的,有說不好看的,說好看的說咱櫻鎮的女人不差它城裡的女人麼,說不好看的說幹啥的就是幹啥的,這不像是鎮政府的幹部呀,連鎮長也說:竹子,你染那一撮黃頭髮幹啥?明日再把它染回來。書記卻說:也好也好,黃書記只知道櫻鎮風水好,讓他也知道一下櫻鎮還出美女哩!就對帶燈和竹子說:黃書記來了後,你倆就專門陪著,端茶打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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