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帶燈 | 上頁 下頁 | |
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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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男人過生日 趙心認識這家人。這家人夫婦兩個,還有六個孩子,六個孩子靠著搭在屋西間土樓邊的梯子,順梯子層兒從下往上站了,拿眼睛盯著屋東間的灶台。灶台下坐著男人燒火,灶台下女人在往鍋裡煮雞蛋。帶燈說:這麼多孩子?趙心說:他們只有兩個,那四個是他哥和姐的,哥姐都打工去了,讓他們帶著。夫婦倆見突然來了人,有些慌亂,但立即就熱情了招呼,孩子們很快也圍上來往帶燈和竹子的臉上瞅,說這樣說那樣,像喜鵲窩戳一扁擔。男人說:出去,都出去!從灶膛取一個烤熟的土豆扔給一個孩子,再從灶膛裡取一個烤熟的土豆扔給一個孩子,扔了六個,孩子們一窩蜂出去了。媳婦卻從鍋裡往碗裡撈荷包蛋,撈了四顆。女人說:不知道你們來。意思是抱歉著客人來了沒給客人煮雞蛋,但也暗示了這碗雞蛋就不給客人吃了。帶燈說:我們隨便來轉轉,你們吃。女人就把雞蛋碗給了丈夫,丈夫又從灶膛裡取了一個饃饃,說:那我就吃啦!有些不好意思,端到臥屋裡去吃。竹子說:啊,孩子吃土豆,大人吃荷包蛋烤饃?女人說:他今天生日。 罰款 其實,侯幹事已經看見了帶燈和竹子進了竹叢旁的人家,使勁地喊,要她們下去。帶燈不願下去,鎮政府各部門向來各幹各的事,除了統一部署外,這一部門不高興另一部門干涉插手,另一部門也不想這一部門蝗蟲吃過界。但侯幹事卻跑上來說:你們架子大,我叫不動,現在是馬副鎮長讓我叫你們下去哩!竹子說:嚇誰呀?狐假虎威!侯幹事說:不下去也行,我給馬副鎮長回話你這個鎮長是副的誰招理呀?!帶燈和竹子就讓趙心回家去,順著坡路下來。 果然馬副鎮長就在這戶人家裡。這人家三間上房,一間廚房,馬副鎮長就坐在上房裡的炕上,見了帶燈竹子問你們怎麼也進山了,帶燈沒提來吃鮮五味子的事,卻說黃沙梁那邊的甜井寨有人上訪,反映村長帶頭剝削樹皮賣錢,她們來處理。馬副鎮長說:這邊村裡也是剝削樹皮嚴重,咱鎮上多年來對這事都是動口不動手,領導再不切實抓怕以後要出大問題的。帶燈說:你就是領導。馬副鎮長說:誰把我當領導了,喊你們半天就是喊不動麼。帶燈說:哪裡呀,一說你在,我們連滾帶爬就來了!啥事,你身體不好也進山了?馬副鎮長說:碰著你好得很,你幹過計生工作,會和群眾拉扯關係,這溝裡的人吃軟不吃硬……帶燈說:不在其位不謀其事啊,領導!馬副鎮長說:計生辦也包乾村寨抓維穩麼。你來炕上坐,讓他們把情況給你說說。 帶燈靠著炕沿,沒有脫鞋盤腳坐上去。炕很大,炕角窩著一條爛被子,她把被子掀開,裡邊卻是一個瓦盆,瓦盆裡正發酵著面,又捂蓋上了,讓竹子也來坐。竹子還站在門口,她害怕炕上有蝨子。 侯幹事講了,鎮東的灣鋪村一個計劃外生育的婦女自懷孕後就一直東藏西躲,無法把她帶到鎮衛生院做人流,而昨晚得到消息,這婦女跑回了苗子溝村的娘家,他們就開了鎮長的小車來抓人,小車在溝口停著,步行到這溝腦,那婦女並沒在娘家,可能是在他們到來前藏到山上什麼地方去了。找不到孕婦就一定要罰這娘家的錢,而娘家只有老兩口,就是不肯出水。 帶燈說:沒抓到人,或許那婦女就沒回娘家來麼,即便她回來,罰人家娘家人什麼錢?馬副鎮長說:給我報消息的人說是千真萬確在苗子溝見到那婦女了,娘家人窩藏怎麼不罰款?帶燈說:甜井寨和苗子溝村都是窮地方,瞧這屋裡空蕩蕩的,怕是連老鼠都不來,能罰出什麼款?馬副鎮長說:咱總不能白跑一趟?就是罰上二百元,下山給車還加個油,讓大家也吃一碗面麼。帶燈說:咱就欠那一碗面呀?!馬副鎮長說:我有個副字是不是?帶燈一看馬副鎮長生了氣,就笑了起來說:呀呀,用這辦法逼我!那我去見見老兩口,人在哪?馬副鎮長說:在廚房裡。帶燈出了上房門往廚房去,那幾個幹事說:嗯,還能進步!竹子竹子,來炕上坐呀! 竹子跟著帶燈也去了廚房,一個老頭坐在灶火口的木墩子上,老婆子拿個抹布擦灶台,一邊擦一邊嘟囔,她好像已經擦過無數遍了,灶台起明發亮。老頭粗聲說:嘟嘟囔囔著死呀?!老婆子就把抹布甩在老頭子頭上,說:我就是死呀!死了腳腿一蹬我倒輕省了!帶燈一進去,吵聲停了,老頭又抱頭坐在木墩上,老婆子說:把抹布給我,給我!老頭子把腳下的抹布又扔了過來,老婆子再是擦灶台。帶燈說:見了我也嘴噘臉吊的? 帶燈想起來了,她是見過這老兩口的,前年的臘月,因有人反映村幹部在收購煙葉時私留錢款,她來過這裡一次。經過這家門口,老婆子問吃了沒,她說沒吃哩,老婆子就取了個蘿蔔,她說她不吃蘿蔔,想吃炒雞蛋,老婆子說雞罩了幾天的窩了,要不殺了雞去,她說殺麼,殺呀,老婆子就咯咯笑,說你這個鎮政府的人能說笑,她說我啥都不吃,你放心,只要見了我還笑笑地跟我招呼我就高興得很!現在,老婆子沒有笑,說:你也來啦?帶燈說:我和他們不是一夥的,咋回事,他們坐在炕上不走?老婆子說:他們說不罰下款就不走,讓他們坐麼,把灶坐坍去!帶燈說:罰多少款?老婆子說:他們說最少二百。帶燈說:你有多少錢?老婆子說:只有一百,還是前日賣樹皮的錢。然後對老頭子說:你把錢給這同志,這同志面善,說話還中聽。老頭子站起來,卻背了身,開始解褲帶,在褲子裡的什麼地方往出掏。帶燈說:不掏了。你跟我出去,就說到村裡借錢去,你們出去了就先不回來。老婆子說:爺呀,我咋想不到這些,讓人堵在屋裡! 四人出了廚房,老婆子給馬副鎮長說她家實在沒錢,他們到村裡借去。馬副鎮長說:要借一個人去借,都走了不回來,讓我們給看門呀?!老婆子看帶燈,帶燈說:領導說的對,讓你老漢去,你也給我們燒碗滾水麼。 老婆子就在院裡抱柴禾,抱了一捆豆稈,又抱了一捆麥草,然後提了桶去泉裡舀水。馬副鎮長讓竹子跟了她。在家裡,竹子說:喝啥滾水哩,要喝到泉裡喝!老婆子說:你是誰,也是鎮政府的?竹子說:是鎮政府的。老婆子說:這麼好個姑娘咋是鎮政府的?竹子說:這話說錯了,哪兒都有好人壞人。幫著提回了水,老婆子叫喊著沒火,問誰帶火,竹子知道老婆子故意磨蹭,到上房裡要了侯幹事的打火機,去灶膛把火點了,也不再和老婆子說話,回坐在上房門口看門前的櫻樹。櫻樹在摘櫻桃時可能連小枝小葉一塊摘的,現在只光禿著硬枝股,落著一隻鳥在啄翅,掉下來三片羽毛。 馬副鎮長和三個幹事似乎沒理會廚房裡傳來的風箱聲,他們熱衷談著鎮政府內部最近的新情況新變化,說大工廠一建起來書記就上調了,已經有風聲說去縣政協當副主席呀。立即有人說副主席恐怕不行吧,可能到縣交通局去,如果真去交通局當了局長,那可是能吃肉的地方,幾年裡就發了。馬副鎮長卻說書記一走,這下咱鎮長就當書記了,鎮長命好,年輕輕的就當書記,以這種態勢發展下去,前途不可限量。一個說,走一個對誰都好,鎮長當了書記,你就是鎮長了。馬副鎮長說:那說不定,我上邊沒人,我也沒錢送土雞蛋麼。竹子聽了,扭頭看帶燈,帶燈卻裝著什麼都沒聽見,她在上房木梁吊下來的籠子裡翻看著,突然嘎嘎笑,說:這老婆子,把饃藏在這裡不給大家吃。炕上的三個長牙鬼忽地撲下來搶饃,但饃只有一個,帶燈拿給了馬副鎮長。說:你們口口聲聲說擁護馬副鎮長當鎮長呀,有了吃的就把領導忘啦?馬副鎮長笑著,也不客氣,就把饃一掰兩半,一半給了帶燈。可是馬副鎮長在他的饃裡發現了一個黑點,說:這是不是蝨子?侯幹事拿饃在門口光亮處看,又把黑點兒挖下來放在手掌上看,說:是蝨子。帶燈和竹子渾身就癢起來。 馬副鎮長把老婆子喊來,老婆子說:唉,這饃我放在吊籠裡你們也能尋著?侯幹事說:饃裡咋有蝨子?!老婆子說:蝨子?侯幹事說:是蝨子!老婆子說:酵面在炕上用被子捂著發的,被子裡的蝨子可能跑進去了。侯幹事說:你真不會說話,你說是灰是芝麻不就得了,偏說是蝨子跑到酵面裡?!馬副鎮長倒罵侯幹事:你會說話?你先說是蝨子你會說話?!竹子哇地捂了嘴,噁心地到院子裡吐。 這時候老頭子從房側的豬圈那兒過來,轉身又去了廚房,馬副鎮長催帶燈去問錢借到沒有,帶燈二返身進了廚房,小聲說:讓你出去不要回來,咋又回來了?老頭子說:我出去沒地方待麼,再說我不回來,他們也不會走的。帶燈說:那你借到了?老頭說:到哪兒借,借誰去?帶燈說:看來不罰是不行了。老婆子說:你給說說,就罰一百吧。老頭又解褲帶,從褲襠裡掏出一百元給帶燈。帶燈把一百元收了,從自己口袋掏出兩個五十元,一張給了老婆子,說:罰五十。就拿了另一個五十走了出來。 馬副鎮長說:錢借到了?帶燈說:借了五十元。馬副鎮長說:打發要飯的呀?帶燈說:也只有這五十元,不要就沒了。侯幹事說:再多十元也行呀,給車不加油了,咱可以每人在山下尋個飯館吃碗面麼。帶燈說:我和竹子不吃,剩十元錢你還能喝幾瓶啤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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