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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鎮政府終於好事連連

  鎮政府終於好事連連。

  一、引進大工廠的一系列合同已經簽訂,書記回到了櫻鎮,同時來了廠建籌委會一行二十人。鎮街上先掛出了兩條大橫幅,一條寫著:熱烈慶祝大工廠落戶櫻鎮。一條寫著:櫻鎮邁進新時代。後來又掛出了一條橫幅,寫著:書記辛苦了!前兩條橫幅是鎮政府辦公室掛的,後一條是誰掛的不知道。竹子說:也是白仁寶掛的?帶燈說:鎮政府不能說這樣的話。竹子說:那是誰,誰還能這樣巴結領導的?不會是書記暗示的吧?!中午時分有人在放鞭炮,鞭炮聲一響,門房許老漢就去看熱鬧,回來說鎮西街村元家兄弟放了十萬頭的鞭炮,鎮東街村換布拉布放了十萬頭的鞭炮,鎮中街村曹老八也放了,放的是鑽天雷子,雖然只十顆,顆顆卻響聲大,像炸藥包子。整個鎮街鞭炮響成一鍋粥,鞭炮皮又都是大紅的那種,街道上就如同鋪了紅地毯。孩子們成群在煙霧中撿拾未響的零散炮,然後站在臺階點燃一枚扔出去,再點燃一枚扔出去,半皮店老闆的孫子點燃著一枚扔出去了不響,又跑去點燃時卻響了,煙火把半個臉燒傷,讓張膏藥貼了膏藥。

  二、就在鎮政府全體職工去松雲寺坡彎後的飯館裡以給書記接風會餐的當晚,接到通知,從下月起漲工資,公務員漲二百元,事業人員漲一百五十元,又從三月份算起,每人每月均漲津貼三百元。接下來的幾天,職工們互發手機信息:聽說工資又漲了,心裡感覺愛黨了,見到孩子有賞了,見到老婆敢嚷了,閒時能逛商場了,遇著美女心癢了。短信也發給了帶燈,帶燈在信息後卻加了兩句:就怕物價也漲了,□□□□□□了!轉發給竹子。竹子問:後一句怎麼是框框?帶燈說:誰想怎麼填就怎麼填麼。竹子又轉發給了別的職工。

  大工廠建在梅李園那兒

  廠址定在了梅李園那兒,占地三百畝,幾乎囊括了從松雲寺坡根到鎮西街村外的河轉彎處所有地方。原來從莽山下來的公路經過石拱橋直達鎮街,現在大工廠還要造一座大橋,經過石拱橋那兒了拐過鎮西街村口,再跨河到南河村後的坡下,那裡也被圈定了,蓋大工廠的生活區。

  大量的車隊轟轟隆隆從莽山的公路上開進來,推土機、挖掘機、鑽探機、運載機、打樁機、水泥攪拌機,龐大的鋼鐵疙瘩,頭部長得是老虎豹子的模樣,所經之地,路面就破裂了,煙塵滾滾。沙廠裡的那些機械簡直是小鬼遇上閻王了,這邊一轟鳴,漢灘裡再聽到聲響,洗沙機就像是啞巴。元黑眼以前從河灘回村裡,一路唱唱歌的,現在常站在石拱橋上往梅李園那兒張望,頭上的草帽掉了都沒理會拾。鎮西街村口蹚土很深了,踩著如踩在水裡。李存存給帶燈說,她鼻孔裡老是黑的,家裡把門窗關嚴了,還掛上簾布,到下午櫃蓋上還是土厚得能寫字。

  令帶燈難受的是夜裡睡不好覺。以前的夜很寂靜,每個季節都有每個季節的鳥叫聲,比如黃翠,斑點兒,布穀,叫天子和黑背,它們常常在鎮街南邊的崖上一叫,鎮街北的坡林上就有回應,甚至聽見老鴰往過飛時翅膀劃動空氣的聲音就緊擦著屋頂。在那樣的夜是最能幻想的,古人的那些詩句都在枕巾上印出圖畫: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花一瓣一瓣往下落,有人在梆梆地敲門。後來眼前就要顯出一條起光的河流映著皎白的月亮,拉拉扯扯不知道是水要把月亮推出去還是要把月亮拉回來。是醒還睡,似睡卻醒,她用雙手摟起月亮親一下,再一口吞進肚裡,月亮就從心裡綻一朵花到唇間,甜蜜蜜地招一隻蜜蜂過來,哎呀呀是一隻蚊子,她完全醒了,翻身坐起,一邊拍打著一邊哧哧笑。如今再也不能在夜裡靜靜地想心事了,機器的轟鳴如同石頭丟進了玻璃般的水面,玻璃全是銳角的碎片。把身子埋在被子裡心跑出去逛一圈吧,逛了回來更是失眠。

  鎮街店鋪的臺階上,大白天的常有人坐在那裡打盹,口裡吊著涎水或者還輕輕吹著氣泡。看見的人推一把:夜裡做賊啦?回答是:是賊偷了瞌睡。曹老八的媳婦說:習慣了就好了,先前曹老八打呼嚕,我一夜一夜合不上眼,現在他要是不在家了,我倒睡不著覺。

  那個瘋子仍是衣不蔽體地在鎮街上四處竄,後來又有了一個,再有了一個,一塊竄著說有鬼,他們在攆鬼。

  發現了驛站舊址

  毀掉了梅李園,連著梅李園外一直到北坡根的那些楊樹林子,柳樹林子,櫻樹林子也一塊毀掉了。推土機平整出了地面,北坡根就開始挖墓坑築高大圍院,竟挖出了許多石門梁,柱頂石,還有拴馬樁和石獅子。很顯然,這裡曾經有過很豪華的屋舍,是寺廟呢還是大戶人家的莊院誰也不知道。於是,石獅子被元黑眼用架子車拉回去放置在他家院門口,一邊四個,全用紅漆塗了眼,威風凜凜。據鎮西街村人講,這些獅子夜裡曾被人用麻袋片一一蓋過,覺得那眼睛害怕,結果元家的大小妯娌第二天整體在村道上罵蓋麻袋的人,罵得煙騰霧罩的。十三個柱頂石也被換布抬走,說他家明年要翻修房子了,每個柱子下就用這老東西,莊宅就可以養靈性,蓄福壽。換布還要抬拴馬樁,曹老八說你家有汽車,汽車能拴嗎?曹老八把四個拴馬樁在雜貨店門口左邊栽兩個,右邊栽兩個,自稱自己沒汽車,卻有馬,四匹馬。沒有搶到那些石件的,在土裡尋老磚頭,老磚頭比現在的磚頭大一倍,雖然舊了,仍四棱飽滿,十分結實。工地上什麼都被搜騰完了,沒想又挖出來了個井臺圈來,井臺圈是漢白玉的,上邊有魚蟲花鳥的圖案。許多人都在搶,搶得打了架,正好書記也去了工地,就發火了,說:給鎮政府留個作念!運回大院了,卻給帶燈說:你們不是愛栽指甲花嗎,這井臺圈就放到綜治辦門口,花栽在裡邊多雅!帶燈很驚奇,說:書記不反對染指甲啦?!書記說:鄧小平說搞經濟不是資本主義的專屬,鎮幹部為什麼就不能漂亮?劉秀珍眼睛一眨一眨的,說:書記你從省城回來變了!書記說:變了?劉秀珍說:變洋了!帶燈和竹子就把井臺圈放置在綜治辦門口了,移栽上指甲花。

  清洗著井臺圈,欣賞漢白玉的細膩和漢白玉上圖案的精美,帶燈感歎著這樣的漢白玉現在難以見到了,而井臺圈卻做得如此講究,那工地上曾是多麼奢華的建築呀!帶燈和竹子也就去了一趟工地,工地上除了些破碎的磚瓦外,再沒一件入眼的東西,而挖出的蛇被鐝頭砸死了,爬滿螞蟻,蒼蠅亂飛,有老鷹從松雲寺的古松上飛來一次次要接近死蛇,三四隻遊狗就撲過去仰空狂咬,老鷹又飛走了,拉下一股像白灰一樣的稀屎。就在她們要離開的時候,有人到挖出的一個坑裡小便,尿沖在坡崖壁上,出現了一行字,就喊:這兒還有字哩!帶燈近去看看,果然是字,而且是十四個字:櫻陽驛裡玉井蓮,花開十丈藕如船。興奮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她就對施工的說:知道嗎,秦嶺裡有兩個古鎮,一個就是華陽,現在是大礦區,一個就是櫻陽,櫻陽是後來慢慢被叫做櫻鎮了,老縣上說櫻陽是驛站,這十四個字就完全證實了這一點。這可是文物啊,千萬不敢動了!又把那崖壁石摸過來摸過去,說:你怎麼這時候才出來?你怎麼這時候才出來?!施工的人疑惑地問竹子:這是誰?竹子說:鎮政府的帶燈主任。施工的人說:她有病哩麼!竹子吼了一句:你才有病!那人嚇了一跳,從坑沿上跌下去,磕掉了一顆門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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