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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南勝溝村旱得沒水吃

  南勝溝村其實並不在鎮街南邊,偏西南,順一條溝一直到溝腦。南勝溝村原來人家居住就分散,每戶門前或者屋後也都有泉的,但泉水細弱,僅夠做飯、洗衣、喂牛養豬。天旱得久了,泉就幹了,吃水得挑了桶翻過山梁到背面溝底去擔。山梁的背面就是東岔溝村。南勝溝村不同於東岔溝村,東岔溝村女人多,因為男人大多患了矽肺病,需要在家伺候,而南勝溝村的女人少,一打問,沒有一個不是為情所累的,有的是姑娘,有的是已經有了孩子,都出外打工去了。帶燈說:唉,背上貼了郵票走四方。

  和村長交談,村長說倒還有一處水源,就在西邊的峽谷裡,峽谷太深太陡,人是沒辦法汲用的。帶燈說:能不能用抽水機?村長說:能是能,哪兒有抽水機?帶燈說:村委會有多少錢?村長說:有屁哩,前年退耕還林款我沒有發,就是想留下來以備村裡有了緊急事,十八戶聯名上訪告我,你知道這錢就全發了。帶燈當然知道那次上訪,說:是你想留下給村裡的?!村長支吾了一陣不吭聲了。帶燈提議讓各家各戶集資買一台抽水機,可和村長跑了十二戶,都不願意出錢,不是說人窮得都快要炒屁吃呀,哪兒有錢,就是說買抽水機能抽上水嗎,抽過這旱天了,這抽水機又咋處置呀?帶燈說:那也是村裡的一份財產麼。他們說:村委會裡還有啥財產?!那十二頁新做水磨坊的核桃木板呢?那拉電時剩下的電線、梯子和燈泡呢?說要修東澗子的路,存了上百袋水泥,水泥又在哪?連村裡那一套鬧社火的鑼鼓,鼓破了還在,鑼都賣了銅!村長說:你說這些幹啥?他們說:集資了好過私人呀?!沒水喝了也好,都渴著,這也是公平!這一家不肯出錢,自然影響到另一家,也不肯出錢,氣得帶燈發脾氣,但發了脾氣還是收不來錢。

  從東邊梁畔上的那十幾戶人家下來,帶燈就渴得要命,她不忍心去誰家討水喝,路邊的幾棵櫻桃樹還紅著,村長說:這是我家的樹。抱著樹搖,搖下一層櫻桃,兩人撿著吃。斜旁裡有一處房子,一半苫著瓦,一半卻蓋著石板,住著三口人。一個是老漢子,一個是老婆子,還有一個是傻子,傻子是老漢子的親弟弟,一生未娶,跟著哥嫂過活,到背面溝底去擔水了。老婆子在門口看了半天帶燈,問:是城裡人嗎?帶燈說: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鎮政府的。老婆子說:哦,政府的,在我家吃飯吧?糝子糊湯麵。帶燈說:不吃了。老婆子說:我新磨的糝子。帶燈說:不吃了。村長說:你光耍嘴!去舀一碗漿水來給政府人敗火。老婆子說:要得要得。轉身要進屋舀漿水,後山梁就有人擔了水過來,踉踉蹌蹌,搖搖晃晃,她喊:你往腳下看著!那人回應:噢。村長說:那就是她家的傻兄弟。話未落,傻子便跌了一跤,一個水桶就滾下來,人在山梁上嘰吱哇嗚叫:石頭咬腳哩!老婆子趕緊去拾桶,拾回來了個桶底,哭腔著說:啥造孽的日子嗎,吃不到好的,連水都喝不上呀?!

  帶燈再沒等老婆子去舀漿水,順著漫坡往下走,漫坡路乾燥,又有料漿碎石和幹羊屎蛋,鞋打滑得走不下來,常常是往下跑幾步就要抱住一棵樹。村長不好去攙扶她,喊下邊的另一簇屋舍裡的人:牛二牛二,拿條草繩來!有個光頭拿了草繩跑上來,村長讓帶燈把草繩纏在鞋上,這樣就不滑了。牛二卻給村長說:根全不行了。帶燈也見過那個叫根全的人,豁鐮嘴,能把拳頭吞進去,愛評說女人,卻始終沒結婚。帶燈說:根全咋不行了?村長說:他高血壓,他說他以前的房子後邊有個泉,水旺得很,後來坡垮下來壅了房子和泉,他就和人去挖那泉,舊泉沒挖出來人卻犯了病,暈倒了,再沒立起身。帶燈說:他年紀並不大呀患高血壓?跟著村長就下了漫坡,到了根全家來。

  根全是不行了,好幾個人就圍在炕邊落淚。帶燈和村長一去,他卻又睜開了眼,還說:喲,政府來了,政府有水!帶燈說:各家出些錢買個抽水機,咱南勝溝不愁沒水的。根全說:不愁,不愁,我要喝。有人趕緊去取桶,桶底還有一碗水,端來了,他突然說:牛二牛二。牛二說:我在哩。他說:我喝口水可能要走呀,你快到東岔溝找我那相好來。說完眼睛一瞪,眼裡全是白,沒了黑珠子,人就把氣咽了。

  帶燈看著那碗水被人潑到門口,說:一路走好!

  向魚問水

  竹子說她做了個夢,夢見路過石橋後村,蹚土很深,腳踩下去,一股子塵土就嚁地躥上來灌了鞋殼。她遠遠看見張膏藥了,怎麼喊張膏藥都喊不應,一條小魚卻立在她面前。魚是河裡常見的紅花魚,身上有一道一道粉紅色的條紋,她還想:這魚怎麼在這路上?魚卻在對她說:請問哪兒有水呢?她說:我才要問你的你倒問我?!這時她就醒了。

  被攔道告狀

  再一次從南勝溝村回來,抽水機的問題還是沒能解決,帶燈和竹子的情緒很差,偏偏在南河村口被一夥擋住了要告狀。市里縣裡的領導偶爾下鄉視察,會有人當道攔堵,訴說冤情,而帶燈十多年了,還從未被人這麼糾纏的。竹子當然要起到保鏢的作用,叫喊著誰也不許拉扯,帶燈主任是女的,光天化日下要耍流氓嗎?攔道的人就後退一步,說:我們不動手!卻仍然圍成一圈,就是不讓帶燈走。竹子說有啥事到鎮政府去談。他們說:鎮政府的門難進,逮住你們了就不讓你們走!竹子說:你們村長呢,叫你們村長來!他們說:村長解決不了,是他看到你們了,讓我們攔道的。竹子就罵道:這啥王八村長!竹子這麼一罵,他們就全罵開了,罵村長就是個王八,謀自己事時跑得比狗都快,村裡人被外人欺負了,他就縮頭!罵著罵著又罵鎮政府,這是啥政府,替老百姓說話哩還是為有錢有勢的撐腰的?罵得凶了,唾沫星子亂濺,使勁地拍打自己屁股。拍屁股把屁股上的土拍起來,迷了帶燈的眼,帶燈轉過身去揉眼睛,立即幾隻手又拽住了帶燈,說:不能走!走不了!竹子就急了,喊:誰拽,誰再敢拽!陳艾娃就從村裡跑了來,說:要擋就擋當官的,擋著帶燈幹啥?一個老漢就沖著陳艾娃說:帶燈是你啥哩,你向著她說話?陳艾娃說:她是我老夥計!那老漢說:喲,攀上老夥計了,是不是元黑眼給了你一股?陳艾娃聽岔了,聽到的是元黑眼給了你一腿,就說:你胡說八道,怪不得三個兒沒一個養你!陳艾娃這麼說是揭老漢的短,老漢是去年因三個兒都不養活他而鬧過法庭。老漢一時臉上掛不住,就罵陳艾娃,你還沒男人哩,你要不是個掃帚星你男人能死得那麼早?!亂成一鍋粥了,帶燈就坐到一塊石頭上,說:攔住我告狀就告吧,選個代表說,誰說?

  一個人就開始說,說的卻並不是什麼大事。原來這幾戶南河村人翻修房子,去河灘裡篩沙,世世代代以來誰家用沙都是在河灘裡篩的,可他們去篩沙時元黑眼兄弟卻說河灘是沙廠了,不能再篩,只能來買,兩鬥箱的沙算一方,一方五元錢。

  帶燈說:就這事?他們說:就這事。帶燈說:就這事鬧騰這長時間?他們說:不鬧騰你不聽麼。帶燈說:豈有此理!他們說:啊,我們沒理?帶燈說:不是說你們說元黑眼。他們說:他們就是無理!帶燈說:這樣吧,這事我給你們辦,明天就讓你們篩上沙。他們卻說:我們咋信你?帶燈說:不信我攔我的什麼道?!他們說:信的信的。拿手打自己嘴,又給帶燈笑。陳艾娃說:看到了吧,帶燈這麼好的人,你們還噁心她?他們有些不好意思,說不噁心她事情辦不成麼。那老漢也說:艾娃艾娃,叔給你說,剛才罵你不是罵你,人急了口裡就有了毒麼。帶燈說:好了,都回去吧。他們就散了,那老漢卻又給帶燈說:明天篩上沙了,我到廟裡去給你燒香,篩不上沙了,我們全村人就到鎮政府靜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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