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帶燈 | 上頁 下頁 | |
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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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正民進來,挖了一把鼻涕,瞅著桌子腿和牆楞角,帶燈說:甭胡抹呀!張正民把鼻涕抹在鞋底下,腳就在地上蹭。帶燈說:你是不是上訪有了癮,問題都終結了還來幹什麼?張正民說:讓我抽鍋煙。帶燈說:是紙煙了你抽;是煙鍋了我嫌嗆,不能抽。張正民說:我哪兒有錢買紙煙?把掏出的煙鍋又裝到口袋,說:地方是歸我了,我來要辦個土地證。帶燈說:行呀,給你辦土地證。張正民說:你真的給辦土地證?帶燈說:我代表的是鎮政府,我哄你?張正民說:我要給你放一串鞭炮。帶燈說:你省著吧,還能在鎮街上下一次館子!張正民說:那幾時辦?帶燈說:半個月後來拿證。張正民卻拍自己臉,說:這不是做夢吧,政府今日這乾脆的?!帶燈說:羊都給你了還在乎韁繩? 張正民的問題三棰兩梆子就處理了,張正民感到意外,臺階上坐的李志雲也感到意外,拉著出來的張正民問情況,用力過大,竟把張正民從臺階上拉得跌了下來,半天才爬起身。竹子說:老胳膊老腿折了你李志雲負責呀!竹子進了辦公室,低聲給帶燈說:你答應給辦土地證啦?帶燈說:那麼大歲數了,又孤鰥一人的,反正死後土地是國家的。竹子說:我只巴望他快死!帶燈說:甭胡說。李志雲已經進了辦公室。 李志雲說:你們罵我死?帶燈說:誰罵你死?倒是你快把我們煩死了!李志雲說:你給我把事一辦,不就不煩了!帶燈說:我還沒去找你哩,你倒先來找我了!李志雲說:你找我?是不是我兒子成功呀?我估計我兒子會成功,就等著你們來給我解決事,但等不及你們麼,我只好來了。帶燈說:給你發了麵粉和被褥,又按深山獨居戶移民搬遷給了你低保補貼,你還讓你兒子去省信訪局告?!我告訴你,省信訪局把材料已轉到鎮上,處理還得鎮上處理,樹梢子搖得再歡,樹根不動彈,搖也是白搖。李志雲說:不會白搖,我知道你們不怕我們老百姓就怕管你們的領導。帶燈一下子被噎住了,伸手去拿茶杯,才記得茶杯還在會議室的外窗臺上。她說:李志雲你上訪上得蠻有了經驗麼,你說得對,拿了拳頭往我們軟肋上戳。李志雲說:我兒子在外邊見過世面,他認為處理得還不公平,他要告村幹部領救災款時什麼房子都算,給受災戶發救濟款了卻為啥把我家的房子不算數?村幹部連我那樣的房子都沒有,他又為啥給他補了三間的房錢?帶燈說:這話我給你說過一百遍了,你的房子不符合文件規定,所以不能算,村幹部胡作非為我們不是已經處分過了嗎?李志雲說:村幹部為什麼敢胡作非為?鎮政府為什麼要讓這樣的人當村幹部?別的村有沒有類似情況?我和我兒子如果不上訪,你們會不會就不處分村幹部?村幹部的黑後臺是誰?帶燈說:你「文革」中參加過造反派?李志雲說:參加過,沒當頭兒,不是被清理過的三種人。帶燈說:你應該當頭兒,口才好啊!李志雲說:不是口才好,是我和我兒子占住了理!帶燈說:你們父子能行,能行得很,可一切都要有證據!今天來人多,我沒時間和你在這裡辯論。李志雲說:你辯不過我。帶燈說:是辯不過你。我給你說的是,鎮書記已交代了我們,讓你把你兒子叫回來,鎮政府要好好和他談談。李志雲說:我就是來給你們說這事的,我兒子捎回話了,鎮政府再不解決他就網上發佈消息呀。我不曉得啥是網,我兒子知道,他說一上網,櫻鎮政府就臭了,有人會丟烏紗帽呀!他說鎮政府要和他談話,這可以,但先付五千元。帶燈說:你們是不是覺得政府是唐僧肉?李志雲說:這話我沒說。帶燈說:好話說盡了你不聽,那我就給你句截快話,想要五千元,沒門!如果把上訪當作發財的途徑,那你們就上訪吧,上訪到中央都行!李志雲說:你是個小兵蛋子,你不怕擼你的官,鎮書記鎮長卻怕丟了位子!帶燈說:那你尋書記鎮長去!站起來,不接待了。 李志雲哐地摔了門,沖到院子裡大喊大叫:書記呢,鎮長呢,叫個小兵蛋子來支應我?你們躲啥哩,為啥就不出來! 侯幹事攔住李志雲,說:你吼啥?書記到省上去了,鎮長在縣上開會,你吼是吃多啦?李志雲說:我兩天都沒吃飯哩!書記鎮長不在,副鎮長呢?馬副鎮長!馬副鎮長!就梗著頭往馬副鎮長辦公室來。侯幹事踢過來一腳,罵道:你給我滾出去!李志雲就倒地上裝死。 李志雲一裝死,鎮政府的職工都不去拉,也都不理,各自回到辦公室去關了門,或把辦公室門鎖了要去下鄉。竹子碎步到了綜治辦,帶燈還在辦公室,已不再接待別的上訪者,讓明日再來,自己倒拿了指甲刀剪指甲。竹子說:姐呀不生氣。帶燈說:要氣多少年前早氣死了。還在剪指甲。竹子說:馬副鎮長讓你去他辦公室。帶燈說:他是領導不出面,還叫我幹啥?但還是去了馬副鎮長辦公室。 馬副鎮長的老婆緊張得臉色煞白,給帶燈說:你想辦法把他支走麼。帶燈說:他要找馬副鎮長,馬副鎮長不出面他恐怕不會走。馬副鎮長說:副職能擔了正職的責任?!你把我辦公室門鎖了,就說我已經出去了。 帶燈把馬副鎮長辦公室的門鎖了,過來,李志雲還裝死在地上。帶燈說:你還是活過來好。李志雲睜開眼,說:他姓馬的不見我,我就不活。帶燈說:馬副鎮長已下鄉去了,你就慢慢躺在這裡死吧。李志雲爬起來去馬副鎮長辦公室,這回侯幹事沒攔他,竹子也沒攔他。他看到了馬副鎮長辦公室門上掛著鎖,抬腳踹上了個腳印子。待到侯幹事一聲吼,才猴一般向大門外跑去了。 抱住樹哭泣 接下來的兩天,帶燈和竹子又接待了幾個上訪者後就去了北溝幾個村寨檢查村辦公室電話的事。北溝幾個村寨的辦公室都裝有電話,只是公章由村支書或村長平日揣在身上,辦公室的門常鎖著,有電話了也沒人接。帶燈一再強調要有人接電話,如果村幹部太忙,把電話可以移到某個有老人的家裡,一旦來電話,就讓老人及時去喊。但好幾個村長都是直接把電話安裝在了他們家裡,帶燈也沒多說什麼。事情落實完後,帶燈和竹子並沒有立即返回鎮政府,而是到了山坡頂上,想看看坡頂上的古堡。北溝一帶的山坡頂上,有著許多清末民初逃兵荒和土匪的堡子,這些堡子現在都頹敗不堪,房舍徹底是沒有了,牆垣倒坍,到處的亂石和蒿草,亂石上苔蘚發白發黑,蒿草在風裡搖曳,發著銅的顫響。而一些小黃花卻開了,這兒一朵那兒一簇,特別刺眼。帶燈一邊走著,一邊摘小黃花,先還是插到自己頭上也插在竹子頭上,後來突然情緒低落,一句話也懶得說了。這種情況以前是沒有的,她一上山坡總是風風火火地走,灑一路的歡歌與得意。而且,在花都盛開的時候,她天黑趕回去,總懷抱各種各樣的花,感覺是把春天帶回了家。第二天早上起來就遭到丈夫的埋怨,嫌她帶了花,她說誰知道呀,丈夫說掉一路的花瓣到門口。但現在她一點衝動都沒有了,悶悶不樂地走到三棵樹下,她說:這累的,得歇歇。就坐下來歇了。三棵樹都是有年紀的樹,又黑又硬,像是長出來的石頭,還沒長出葉子,而芽子已經暴得累累皆是。帶燈抱著樹,樹身上的一枚硬刺刺到了手,也刺到了她心中最軟柔的東西了,竟然輕輕哭泣起來。竹子莫明其妙,說:姐,啊姐,你是身上來了嗎?竹子知道帶燈每每在經期的時候,肚子要疼,脾氣也變了,但帶燈說:我想給樹哭泣。竹子說:給樹哭泣?帶燈說:冬天不是樹葉不發,是天不由得;夏天不是樹葉要綠,是身不由己。竹子說:多好的句子!是哪個詩書上的還是你自己的?帶燈卻起身往古堡後邊走,好像是若無其事地閑轉,再沒有回答竹子,意識裡卻覺得自己要到古堡後邊的石樑上曬太陽,曬太陽了就把暗影灑給山,在山褶裡躺下了,為了避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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