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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馬副鎮長提供了重要情況

  綜治辦的電視機徹底壞了,馬副鎮長卻主動來喊帶燈和竹子到計生辦去看電視。馬副鎮長說:帶燈,別人沒事就到我那兒串門,你是從來不來的,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我這是真心請你,你還不肯去嗎?帶燈說:我哪敢對你有意見?能有什麼意見呢?!只是我這小資情調的,怕你有看法。馬副鎮長說:這話可是鎮長說的呀!他當領導咋能給部下下這結論?!帶燈說:他也沒說錯。自己就笑了。

  帶燈和竹子就在計生辦裡看電視,帶燈把她做好的醬豆拿了一瓶,還送了塊硫磺皂。正好,辦公室的吳幹事進來,看見桌上有一包紙煙,抽出一支就吸起來。馬副鎮長說:我雖是副鎮長可也算個領導吧,別人都是給領導行賄的,你倒是來了就吃我的紙煙,你也學學帶燈呀!帶燈說:我是要看你電視的,才拿了醬豆硫磺皂的。吳幹事說:我吃領導的紙煙是為了體現領導和群眾關係親麼,她帶燈送硫磺皂你以為是對你好嗎?她是嫌你有蝨子哩!大家都笑,帶燈就罵:你這嘴裡啥時候能長象牙呀?!馬副鎮長也就說:我這兒是有蝨子。就沒讓帶燈和竹子坐到床沿上,而讓吳幹事取兩把凳子來,說:凳子上不會有蝨子的。

  在看著電視裡的新聞聯播和天氣預報過程中,馬副鎮長話說個不停,他在說書記去省城了,鎮長也到縣上開會去了,應該今天就回來卻沒有回來,是不是又忙他的事了?竹子說:他有什麼事?馬副鎮長說:昨日元斜眼碰著我了問,如果書記引進大工廠了,那就是大政績了,就該提拔到縣上的,鎮長也順便當當書記了。竹子說:元斜眼的話能正經?前日他又和人打架,一個大男人家的手那麼重,一拳就往金狗媳婦胸上打,打得人家昏在地上。馬副鎮長說:你知道為啥打金狗媳婦?竹子說:為啥?馬副鎮長說:金狗前年喂了三頭豬,賣了手裡攥有幾個錢,元斜眼整天和金狗打麻將,他打麻將帶手哩,結果賣豬錢輸了多半,金狗媳婦就記了恨。近日茨店村有個小夥在大礦區打工回來掙了六七千元,還沒回茨店村哩,在鎮街上就被元斜眼拉去打麻將,又是錢全輸了,元斜眼放債給他,再賭了三天,那小夥還是輸了。還不了賬,元斜眼就逼那小夥還去大礦區打工,並和大礦區的包工頭說好,小夥掙了錢直接交給他抵帳。元斜眼在逼那小夥時,金狗媳婦看見了,數說了幾句,元斜眼就打金狗媳婦。帶燈說:元斜眼在鎮街上開賭場?馬副鎮長說:我只說你看電視哩,也一心二用?開沒開賭場我不知道,但他專門找南北二山裡在大礦區打工回來的人打麻將倒是真的。帶燈說:這事你沒給書記鎮長說?馬副鎮長說:這事歸綜治辦管麼,我說了對你們不好麼!

  有了喝農藥的

  回到綜治辦,竹子說:咱這位領導總是陰陽怪氣的。帶燈說:他肚子裡有氣麼。竹子說:他沒升上官就覺得誰都在虧他,氣大了身體不好那就越是難上去了。帶燈說:你提醒著我呀,鎮長一回來,就得彙報元斜眼的事。竹子仍還對馬副鎮長不滿,埋怨去看看電視麼,用不著送他醬豆和硫磺皂,給了他硫磺皂他也不用哩。就說:你瞧見他床頭板嗎,上邊三個血點點,肯定是拈蝨子留下的。帶燈說:甭說了,你一說我身上就癢哩。咱洗個澡?竹子說:洗呀洗呀!就去找劉嬸要伙房的鑰匙,自己來燒熱水。

  後來就關了門,拉上窗簾,解衣脫鞋洗起來。帶燈臉色白淨,身上皮膚卻黑,竹子恨自己不會長,身子白臉黑。突然門外咕噥一聲,竹子隔門縫看了,白毛狗臥在那裡,低聲說:你是偷窺哩還是在守衛?狗咳嗽了一下,竹子拿單子把門縫也擋了。帶燈說:它肯定是守衛咱哩。竹子說:狗是不是人變的?我一說它,它便咳嗽,只是它的話咱聽不懂。帶燈說:可不敢讓狗說人話,它要說人話了,鎮政府大院裡的啥事它都知道。兩人咯咯笑,低聲議論著狗能知道大院裡的什麼呢,知道鎮上誰給書記、鎮長行賄了?知道馬副鎮長又發什麼牢騷了?知道擺衣服攤的那個女的一到白仁寶房間,白仁寶就拉窗簾,在幹啥嗎?末了,帶燈說:狗知道你多少事?竹子說:我有啥事,不就是我媽逼我快嫁麼!那你呢,夜裡夢話裡喊我那姐夫?!帶燈擰竹子,竹子哎喲喲叫,兩人又一陣笑。

  偏這時白仁寶在喊帶燈,帶燈說這麼晚了喊啥哩,不理他。白仁寶又喊竹子:電話,縣上電話!竹子說:說我媽,我媽就來電話了!穿了衣服出去。但很快又回來,說:是縣信訪局電話,白仁寶要你去接。這神經病,不讓我接,他喊我?!帶燈只好也穿了衣服出去。的確是縣信訪局的人打來的電話,說櫻鎮一上訪戶在縣政府大門外喝農藥了,現已被送去縣醫院,要求櫻鎮立馬來人領走。帶燈嗡地一下,臉色都變了,捂了話筒給白仁寶說:出事啦,咱的人在縣上喝了農藥,讓去領哩。白仁寶說:這是綜治辦的事,所以我讓你接的。帶燈瞪了白仁寶一眼,對著話筒說:喝了農藥?是不是姓朱,朱召財?縣信訪局的人說:我管他豬呀貓呀的,只要是櫻鎮的,你們都得來領人!帶燈說:你是?那人說:我不是局長你就不聽啦?!帶燈說:我不是那意思。那人說:櫻鎮是怎麼搞的,讓你們守土有責、嚴加防範,竟然就讓人跑到縣上來,還喝農藥!帶燈說:朱召財是全縣都有名的老上訪戶了,老兩口七八年都在外邊跑著上訪,因為責任不在鎮上,也不在縣上,這多年裡考核櫻鎮工作朱召財問題都是除外的。那人說:你的意思是你們不來接人?叫你們書記鎮長接電話!帶燈說:好好,我們接人。

  帶燈放下電話,罵一聲:不是局長還口氣這凶的,哈巴狗站在糞堆上了!進了綜治辦,竹子又脫了衣服還要洗,帶燈說:出事啦,出事啦!自個先去院子裡發動摩托,竹子就重新穿好衣服攆出來,問怎麼回事。帶燈說了喝農藥領人的事,兩人推了摩托便往大門外走。白仁寶說:我給個手電?帶燈沒理,竹子也沒理。

  朱召財

  朱召財是鎮街東八裡地的月兒灘村人。十多年前月兒灘村出了個人命案,在土窖裡發現了同村毛拴牛的屍體,縣公安局人來了十幾天,抓住了嫌疑人毛中保,毛中保承認人是他殺的,同時還供出一塊兒殺人的有朱召財的兒子朱柱石,朱柱石就也被逮捕了。可是,就在把毛中保朱柱石往縣上解押時,毛中保半路上要上廁所,從廁所蹲坑裡鑽下去到了尿窖子裡逃跑了。朱柱石一直不承認他殺了人,但有毛中保的供詞,朱柱石後來還是判了無期徒刑。從此,朱召財老兩口就為兒子申冤,四處要尋找毛中保要他說出真相,卻無法找到毛中保。三年前,大礦區通知櫻鎮,說月兒灘村馬明明在大礦區殺了人,被槍斃了,讓家人去搬屍。馬明明一直在外打工,誰也說不清怎麼又在大礦區犯了事,他家裡只有一個獨眼爹,又恨又嫌丟人,就沒去搬屍。可過了八個月,馬明明竟然回到了月兒灘村,問清原因後,才知道馬明明和毛中保是姑表親,兩人年齡長相近似,毛中保在出事前就借了他的身份證。這樣,就肯定了在大礦區被槍斃的是毛中保。毛中保一死,朱召財替兒子翻案的事更沒了著落,但老兩口仍心不甘,繼續上訪,這其間多次被抓回,抓回來又跑出去,連續三年再沒蹤影。年前臘月二十三,老兩口都年紀大了,又一身病,才回到月兒灘村。

  帶燈和竹子要到縣醫院去領人,又擔心是不是朱召財,就先到月兒灘村尋到村長,和村長到朱召財家,朱召財家果然只有朱召財的老婆在,害腿疼,扶著炕沿和他們說話。問朱召財哪兒去了,說不知道,問幾時出的門,說不知道,問出門時都拿了啥,說不知道。帶燈非常嚴厲地訓斥村長,嫌村長沒有看管好朱召財,現在立即去縣醫院領人。村長就罵朱召財老婆,朱召財老婆還嘴,村長扇了個耳光,朱召財老婆再不吭聲,趴在炕沿上哭。村長問這黑的夜,咋去縣城呀,三十裡路的,能不能明天去。帶燈說:必須連夜把人領回來!我和竹子現在就去醫院,兩小時後你派人得到,我不管你走著去還是飛著去!

  帶燈和竹子趕到縣醫院,醫院已經為喝農藥的人洗了胃,被安置在一間雜物間裡,門口守著縣信訪局的人。信訪局的人劈頭蓋臉又在呵斥櫻鎮的工作是怎麼做的,動不動就有上訪人到縣上尋死覓活。帶燈沒吭聲,竹子上了火,說:是我們把他送來的,農藥瓶子是我們遞到他手裡的!信訪局的人說:你還躁哩,你叫啥名字?竹子說:我叫啥名字?我們鄉鎮幹部的名字就叫鱉!帶燈說:好了好了,上級批評咱就接受。人交給我們了,你們早點回去睡覺吧。把竹子往一邊拉,竹子一委屈,兩股子眼淚流下來,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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